狀元郎眼神瞥向角落,笑笑不說話了。
這邊的氣氛沸沸揚揚,另一邊武德侯的反應卻好像比旁人都遲了一步,他盯著裴邵面前那碗葡萄看了半響,咂了咂,道:“看來這長公主對裴邵也是舊難卻啊……嘖,你說不會反被裴邵說,棄大局于不顧吧?倘若真是如此,最后無人出面籌錢調糧,依方才那架勢,六部這些員還不生吞了,也不知你這外甥想好應對之法了沒有,到底還是年紀輕啊……”
武德侯兀自憂愁了一番,然遲遲等不到人應答,轉頭一看,許敬卿著酒杯,面已然鐵青。
武德侯當他還在為方才的事惱火,唉了聲說:“我說許相,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如今是什麼關頭,我心里能沒數?你且放心吧,我還能真個姑娘家哄騙了去不。”
許敬卿側目看他,眼神復雜,須臾才道:“今日恐生變故,但無論如何,你我都得沉住氣。”
武德侯一臉莫名:“哪來的變故?”
不等許敬卿言明,席間的姜覃抖袍出列,道:“回公主,這批進士中策論上乘之人不在數,但若說是下親口稱贊過的,想來應是殿試前于書院瞧見過的一篇策論,題扣農政,確實相當出彩,那著文之人,”他回頭往進士席上尋了兩三圈,才堪堪在角落里找到人,“杜藺宜——”
順著姜覃的視線,角落的仕子頓時倍關注。
“這人……”武德侯看過去,尋思了好一會兒,腦子里忽然“嗡”地一聲,急之下險些翻杯盞。許敬卿手扶了扶酒壺,那沉甸甸的眸勉強將他定住。
程慕寧站著,余將他二人神態盡收眼底,然后朝向那個磨磨蹭蹭,人催著才無奈上前的男子。
他行過禮,耷著眼皮說:“鄙人杜藺宜,見過長公主殿下。”
這人生得很干凈,是個相當清俊的長相,奈何打扮上略顯簡陋,領有線頭出,可見家境拮據。這在儒生里很常見,畢竟走科舉這條路的,一半以上都出微寒,但他眉眼間那種喪氣厭煩之態,卻是很見。
程慕寧從他俯垂首間,知不到半分恭敬。
笑了笑,溫和地問:“能讓姜掌院都說好,想來也是滿腹經綸,不知眼下在何任職?”
杜藺宜還沒開口,姜覃就替他說了,“他未過選試,因此也尚未授。”
殿試并非科舉仕的最后一步,按照規制,常科登第后還要通過吏部選試才能授予職,倘若選試落榜,那這年就與朝為失之臂了。
程慕寧納罕道:“按理說不該,姜掌院看好的人,怎會連選試都過不了?”
這回到姜覃沉默了,杜藺宜則面無波瀾,仿佛自嘲:“承蒙長公主與姜大人高看了,鄙人才疏學淺,連殿試名次都不過堪堪末位,選試不過也實屬意料之中吧。”
“如此,那竟是姜掌院看走了眼。”程慕寧談笑間略表惋惜。
席間唏噓之聲此起彼伏。
堂堂翰林院掌院,在貢生的考學水平上看走眼,乍聽之下沒什麼,但仔細一品,便很有深意了。倘若姜覃這回不能自己圓回來,今天這樁事,有心人添油加醋一番,就足以讓他在翰林院名損。
在座的同僚不免替他了把汗。
姜覃倒沒急著解釋,他凝神站了片刻,才緩緩道:“回公主,杜藺宜此前所著的幾篇策論下確實極為欣賞,以他經世之才,若想考得前三甲必定不在話下,可惜這次答卷中他引用的幾個例子并無實證,極為不妥,下與其他兩位主考商議過后,秉明了圣上,才定下了他末位的名次。”
“批閱試卷歷來是由翰林院和禮部負責。”程慕寧踩著鵝石鋪的石階踱了兩步,看起來像是隨意一問:“究竟是什麼了不得的文章,竟然還驚了圣上?”
杜藺宜繃直了角,沒說話。
姜覃看他一眼,才說:“杜藺宜所作策論中提到了上年隴州洪澇,大傷農本,其中聲討武德侯作為轉運使倒賣賑災糧,以致災縣糧價高漲,流寇四起——”
“簡直胡言!”武德侯按不住了,怒而打斷。
姜覃沒理他,只稍停了停,繼續道:“文中用詞字字泣,令人不忍卒讀,然而所提之事真偽難辨,又事關朝廷,幾位考都實在惶恐,不敢擅自評判,只能將答卷移圣上。”
“好在圣上英明啊。”許敬卿擱下酒盞,笑了聲道:“年輕人勝在一腔熱,但過于銳意進取就不好了,把道聽途說的東西拿到圣上跟前搬弄,著實不該。幸而圣上和侯爺都惜才,還有姜掌院替你說話,才免了你誣告朝廷命之罪且仍許你登榜。往后年月,可要好好珍惜。”
許敬卿這一番老神在在的話,又讓武德侯心里安定了不𝒸𝓎,跟著道:“對對,本侯念你寒窗苦讀,不忍斷你仕途,否則定要治罪于你!”
杜藺宜咬牙關,氣得口都在起伏,卻仍一言不發。
程慕寧看著他,臉上依舊是那副溫溫淡淡的表,好像方才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公主殿下一時興起的閑聊。但在場一大半都是混跡場多年的老狐貍,誰還能看不出來眼下又是一場神仙打架,面對翰林院這樁驚天幕,一改前頭八卦之態,個個靜若寒蟬,唯恐惹禍上。
就連紀芳都看傻了眼,殷勤倒酒的手生生僵在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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