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東西難以留住。

他本以為重新培養起來的……不過是攪弄起來的璀璨泡沫，麗卻易碎。

這天上灼灼燃的霞，恍若天火將世間的一切假象全都燒完了。

徒留一地幽暗的灰燼，夜降臨。

葉玉走了，沒殺他。

劉景晝坐在地上，久久無法回神，難道，他們注定有緣無分？

脖子上的傷口不深，兩條痕沒領，卻令他有錐心刺骨之痛。

他失魂落魄地出宮，趕在下鑰之前離開。

夜深人靜。

宮道幽暗，眼眶的一片水霧將大小不一的點點宮燈染開暈，像天上的明黃秋月落人間。

不知今夕是何夕。

將他拉回了往日失去摯的回憶。

浮漚聚散無常態，恰似人間百事空。

王朝末年、世、戰爭將所有秩序打，世家起伏更迭，有人崛起，有人落敗。

劉家便是落敗的那個，劉景晝自被灌輸承擔振興家族重擔的理念。

三歲學的揖讓進退，五歲離家游學拜師，七歲開始背誦經注。

從卯時始，每日晨間跪坐團通背《左傳》，錯一字罰跪香一炷。

夫子問《論語》，答不出者被奴仆以戒尺打，竹板聲混著族學子弟的哽咽，與庭院的蟬鳴一同響。

考學失利，嚴父冷臉、慈母撤膳，錦衾暖被也被拿走，寢于冷床板，挨凍。

其名曰：“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等他長到十五，日誦萬言，清談、奏章、策論信手拈來，一舉搏州試。

戰火燒到上黨郡，父殉，家貧，劉家依舊有士族之清高，賣財寶也要供他讀書。

加注在他上的力愈發重。

這般長出來的人，有的如王聞之一般，外表溫潤明朗、藏鋒芒；有的如衛云驍一般，疏離冷淡、沉默寡言；有的如梁崇一般，持重端方、文武雙全。

劉家最想要的是梁崇這樣由到外都健全的子弟。

可過猶不及，他起了逆反心理，活都活不起了，讀個狗屁書！

他如一陣拘不住的風，來去無蹤，拿走劉家最后的二十兩銀子，從商糊口。

劉家的門庭算是徹底塌了。

世中，是生存活命的艱難期，亦是發家謀生的好時機。

他借衛家之勢，幫魏兵籌運糧草，販賣藥材，市井之中的斗、養犬也是生財之道。

魏朝初立，他也破格通過捐獲得一個縣令之位。

劉家那碎爛的士族門庭也補補回來了。

為了門楣更上一層樓，劉家以巨額家財與彭城袁氏結親，袁長貴貪圖六萬白銀、又嫌棄曾淪為商賈的劉家，礙于劉家還有一門姻親衛氏。

磨磨蹭蹭，終是把袁嫁來。

他們是背負家族力才結的這門親事。

初次見面，端坐在艷紅的床榻，自己掀了一半的蓋頭，艷若三春桃李，姿態端莊，容疏離。

煌煌燭火搖曳，晃花他的眼，令他腦仁霎時空白，有一瞬失了自我。

站起來，兩手疊在腹部，福了福。

“我名袁，家中行二，學的詩書禮樂，擅長琴棋書畫……”

人好看，聲音也好聽，蠱得劉景晝腦子暈暈，連忙學著福了福，咧開，嘿嘿笑道：

“我名劉景晝，家中老大，讀書七穿八爛，擅長招貓逗狗……”

然而看見輕哼一聲，出輕蔑的眸，他才反應過來，后面說的話是門第不配，緣分淺短等等嫌棄之言。

一整個呆頭鵝模樣惹得旁邊陪嫁的侍捂竊笑。

劉景晝紅了臉，既然嫌棄他？那他何必上來！

他轉就走，一出門就聽到里面傳來一陣嬉笑聲，他更氣了！

不來道歉，他往后不會原諒！

二人形同陌路，各行其是。

他除了去縣衙上值，偶爾還會混跡市井、酒樓尋找生財之機。

畢竟清縣位于邊陲，又窮又偏，沒有特有的優勢，百姓難以貧富裕。

每次帶回來一酒氣，都會被冷眼嫌棄。

他一來這里就鼓勵百姓放牧羯羊，求得王聞之的題詩，在民間散播。

又托衛家打通關系，羯羊了宮廷用的燙皮羊湯名膳。

狀元的詩詞讓羯羊名遠揚，宮廷的青睞讓上層貴族趨之若鶩。

羯羊了清縣的稅款主收，而清縣也因此得了個“小江南”的雅稱。

一日有雨，他居于家中書房算賬，珠子聲將引來，明顯對他的算盤更興趣。

很會看臉，買了一盤點心、泡一壺茶送來給他。

哼、如此屈尊就卑、做小伏低才得了他的原諒。

他們關系因學算盤、記賬冊與營弄生意而親近起來。

他偶爾晚間歸來，怕久等生氣，變著花樣給買小玩意兒。

風是不需要規矩的，他有時攀在墻頭跳下來，嚇一頓，那繃著的端莊古板立馬碎裂，變得跳可。

有時把氣急了，一拳打過來，追著他滿院子跑，日子就該如此熱鬧歡快。

他終于明白家中為何非要搬空家底結這門親事。

原來是尋個“悍妻”拘住他這陣風，只需要坐在家中，就能引得他日日歸心似箭。

要歸家探親，劉景晝托人打探，尋得一個毫無瑕疵的紫玉鐲子贈。

不算稀世珍寶，但也萬金難求，省得在娘家告狀訴苦。

剛回家就得知提前走了，劉景晝追上去，親眼看著被匪賊得跳崖自盡。

新朝初立，世剛定，邊塞多匪賊，靈武郡多次不能剿滅。

他不過是個縣令，怨恨、悲痛、卻又無能為力。

他快馬十日趕到威武郡求大將軍馮英借兵。

馮英取走那塊翡翠紫玉鐲，一松手摔個稀爛，玉鐲斷裂三塊。

“我借你兵馬兩千，你答應我三件事。”

馮英把那三塊玉鐲碎段收起來，“完一樁事，我就還你一塊。”

劉景晝毫不猶豫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若違誓詞，便如此！”

他當時雖沒有直接站在寧王那一派，但也算有千萬縷的勾連，這就是他對馮英的用。

他不答應，無法為復仇。

他答應了，如今與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