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吃了早膳，你帶著媛兒外祖家，＂張謙背過，不敢看妻子的眼睛，“要是有人問起來，你就說是去省親。”

“什麼禍事能讓老爺怕這樣？”張夫人看著他這樣的避而不談，上前一步，抓住丈夫的袖，“您是一郡之守，就算天大的事……”

“就是天大的事，如今江南的天很快就要塌了！”張謙突然轉，雙目赤紅，像是快要被到絕路的人，“康歷死了！殿下親自的手！那鋪子突然著火，肯定也都是他們的手筆！他們今天敢燒了鋪，明日就敢燒了郡守府！”

他猛地剎住，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張謙不愿意讓夫人與兒知道那些事。

然而，張夫人并不是什麼好糊弄的人。

張夫人看著丈夫躲閃的眼神，語氣忍不住地重了幾分：“事到如今，老爺還要瞞我到幾時？”

張謙的結劇烈滾，快步走到窗前，警覺地向外張。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幾個灑掃的仆人在遠忙碌。

他松了口氣，轉將窗戶嚴嚴實實地關上，又仔細檢查了門閂是否好。

繞是如此，張謙還是低聲音道：“你可還記得三年前那場洪災……太子此番來查的，是賑災銀兩的去向。”

“這有什麼好查的？當初我們家可是連我的陪嫁的東西都當出去了，怎麼也不可能查到郡守府的頭上來。”張夫人皺眉，“那些糙米還是我帶著丫鬟一袋一袋送過去的……”

“糙米？”張謙語氣喃喃了一句，眼角泛起，“夫人，到了現在你還真當那些是糙米？”

張夫人怔住了。

“那是北境運來的陳糧，”張謙的手指深深掐進窗框，“泡過水的麥子，摻了砂石的黍米，從他們手里買只要市價三。”

“北境？”

張夫人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滿臉的不可置信。

＂你以為我愿意？＂張謙猛地掀開襟，口猙獰的刀疤在燭下泛著暗紅，＂那夜在江堤巡視，三個北境死士的刀就架在我的口！他們說若不肯合作，下次不止是我，你和媛兒都逃不過一死！”

他說到這些，眼神中閃過一痛苦。

人都是有私心的。

他為了自己，為了妻兒，不得不這麼做。

張夫人跌坐在圈椅里，臉煞白。

“第一批糧運到時，我也想過魚死網破。”張謙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可是我沒辦法，北境人拿走了那些賑災的銀子，用我們全家的命要挾，我若是真的要和他們對著干……江南所有的百姓都在等著那批糧，我沒有辦法，我只能妥協……”

張夫人忽然想起那年冬天。

兒抱著手爐說冷，只能把陪嫁的狐裘改了又改。

管家說炭價漲了，他們便整夜整夜在書房共用一盞油燈。

“他們想要銀子……”

“銀子？”張謙突然癲狂般笑起來，“北境人要的是江南糧道！要的是掌控江南所有的門路！”

他扯開一個暗格，嘩啦啦倒出十幾封信，“每月十二他們都會送來這些催命符！讓我替他們做事！”

張夫人從來都不知道這些事。

看著丈夫此刻的模樣，說不心疼是假的。

張了張，張夫人剛想要再說什麼的時候，突然想起來夜里的那一把大火，“老爺，縱火一事可和你有什麼關系？”

張謙搖了搖頭。

不過短短的一會功夫，他便好像是蒼老了十多歲一般，“他們也許是察覺到太子已經開始懷疑他們了，所以想要連夜撤走，只是沒想到會被太子甕中捉鱉。”

“老爺打算如何？”突然問。

窗外的鳥鳴不知何時停了。

張謙著夫人鬢角的白發，很快又移開了目。

“你帶著媛兒去臨安。”他從懷里掏出個荷包，倒出幾粒碎銀，“這些夠雇輛不起眼的馬車，此事一定要越悄無聲息越好。”

“然后呢？等北境人發現我們逃跑？還是等太子查到您頭上？”張夫人突然站起，發間的銀簪在下閃過寒，“老爺糊涂！當年既是被迫，為何不向朝廷陳？”

“陳？”張謙慘笑，“北境人手里攥著這些年所有往來信，太子若看到這些，”他抓起一封信撕得碎，“通敵叛國，誅九族！”

碎紙如雪片紛揚。

一片殘紙飄到張夫人裾上，出＂糧道＂二字。

彎腰拾起，忽然輕聲道：“老爺可還記得，那年您中進士返鄉，在祠堂立過什麼誓？”

張謙渾一震。

“您說＇愿為錢塘水，滌盡人間濁＇。”張夫人將碎紙放在案上，慢慢平褶皺，“如今這水，該滌的是誰？”

書房陷死寂。

張謙看著夫人沉靜如水的眸子，忽然想起初到任時，他們曾在江邊放走百盞蓮燈。

他也曾是有著鴻鵠之志的人。

“來不及了……”他喃喃道。

這些年他已經越陷越深，想要只有怕皮筋這一條路了。

“老爺，”張夫人突然握住他的手，“你去同太子殿下請罪，告訴他你這些年所作所為，只求殿下從輕發落，我聽說太子一向仁德，他……”

“你瘋了！”張謙電般甩開，“這是把全家往死路上送！”

“老爺以為現在就不是死路？”明明同床共枕這麼多年，可張夫人總覺得自己今時今日才徹底的認清楚了枕邊人，“老爺，太子已經能查到康歷，未必就查不出來你，現在告訴太子，興許還能有一個轉機。”

突然掀開案邊幔帳，出藏在后面的木箱。

箱蓋開啟時，霉味撲面而來。

整箱發黑的麥粒正在晨中泛著詭異幽。

“這些是……”

“三年前我留下的。”張夫人抓起一把麥粒，黑末從指簌簌而落，“本想留著提醒老爺莫忘初心，沒想到……”

麥粒砸回箱中的悶響里，張謙突然掩面痛哭。

淚水從指滲出，打了案上那封未寫完的和離書。

“愿為錢塘水”的誓言在淚痕中漸漸暈開，最終化作一團模糊的墨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