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不公平 後宅裏的人，除了榮華富貴，……

楚王府南北長一百八十丈, 後宅占去九十丈。比尋常王府大上一倍的花園，圍繞著寧德殿及以東以西的各三所主要院落。花園之外，臨近外牆, 還有十六所小院規律排布, 本是留待王府的孩子長大後單獨居住所用，現在，已有一所開啓，關押著足思過的袁珍珍。

楚王步行前來，只帶兩名侍提燈照路, 并未大張旗鼓。

他到時, 暫命名為“冬四院”的小院院門未開。

侍上前敲門，說一聲“殿下到了，快開門”，方很快有人從拉開門, 惶恐拜下：“殿下, 馮史說了殿下要來, 袁孺人便坐立不寧、言語無狀, 馮史所以沒來恭迎殿下。”

“知道了。”楚王掃視院，“起來吧, 領路。”

“是！”那侍連忙應聲。

冬四院不大，只有淺淺一進。三間正房，東西廂房，十餘間屋子，亮著燈的有正房和東廂房, 還有兩間耳房。

已在深冬，院中雖然草木凋零，卻未見敷衍了事的荒疏髒。

略掃過一遍, 楚王暫未出言。

足非是刑。袁氏有過，當何等懲，應依言執行，而非私添折磨。

雖然他自己，也未必真能做到。

袁珍珍就被關在三間正房裏。

院子不深，開院門的聲音和侍的請罪聲瞞不過正房裏的人。馮史就拿著戒尺在旁，兩眼直盯著袁珍珍。坐在椅子上，不敢，眼中卻又滴下淚，裏喃喃地念：“殿下，殿下……”

腳步聲越近，的淚就流得越兇。

門推開了。

侍快速退開，日思夜想的殿下就出現在眼前。袁珍珍流著淚站起來，渾抖著上前兩步，想對殿下行禮，恰好眼中的淚全掉出去，一定睛，看清了殿下現在的臉。

……真瘦……這麽瘦？殿下有這麽瘦、這麽黑、這麽……兇，嗎……

記得的殿下，是一銷金紫，如同仙人玉樹一般顰眉站在堂屋正中，臉瑩白如玉，紅若塗脂，狹長的雙眼噙著極冷的，好像很是不耐煩，卻還是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對擡了擡下，同王妃娘娘說：

“留下。另一個，好生送回去。”

就是這一面，這一句話，就從平民百姓家的娘子，了楚王府裏尊貴的孺人。

殿下一定是喜歡，所以才會只留下，卻送走宋妃一起選進來的另一個人。

這麽好的殿下……連不要的姬妾打發回去，都厚厚賠送了一份嫁妝，對放在心上的姜側妃，護得周全，盛寵到王妃和王妃的母親都不能怎麽樣。殿下不來看，宋妃說沒用，厭煩了，卻只是放著不管，也是害怕苛待太過分讓殿下生氣。能過上錦玉食有人服侍的日子，全是因殿下一眼喜歡上了。殿下還沒寵，就這麽快活，若殿下寵幸了……

若能和殿下同床共枕，被殿下抱在懷裏疼，殿下那仙人般的臉能靠近——

“袁孺人。”馮史冷冷出聲，“教導了你快四個月，不但沒有長進，難道連見人行禮都忘了？”

這一聲打破了袁珍珍的幻想。

瓊枝玉樹般的殿下消失了，眼前仍是這個瘦得兩頰凹陷眉骨突出……一黑，煞氣駭人，目冷得像冰的殿下。

殿下的眉眼似乎未改，但袁珍珍不敢再細看哪怕一眼，驚慌跪了下去。

楚王沒有起來。

不必他說，馮史已垂首屏氣，退了出去。既是一府之主和府中的姬妾，也不需避忌，房門一關，屋便只餘下他們兩人。

這是袁珍珍夢裏都想要的單獨相，卻又和夢中完全不同。

楚王沒有再向前，也沒有多說無用的話。再看一眼跪伏在地發著抖的袁珍珍，他直接問：“既然現在怕，也怕馮史，為什麽還敢當衆說出青……江娘子，府前做過妾。”

袁珍珍霍地擡起頭。

眼中的淚還在流，卻是滿面的不甘滿面的氣憤。眼前模糊看不清殿下，張口大聲說：“真的做過妾？殿下，真的給別人做過妾！自己不清白，我憑什麽不能說！我就是要告訴殿下，這人不清白，蒙蔽了殿下，殿下這麽寵，了的騙！”

“呵。”楚王哂笑，“我既接府，自是無所謂的從前。所謂‘清白不清白’，袁氏，不過是你想借劍害、殺的借口。還是你當真以為，我不知的來歷？”

袁氏雖不聰明，看上去，卻也不似愚笨得無可救藥。

袁珍珍一哽，低了低頭，牙齒狠狠咬住下，卻到底沒敢說出，“我是當真以為殿下了騙。”

不回答，楚王也知道答案。

他也不想給袁氏狡辯的機會，繼續道：“若真問心無愧，這些話，你也不會只有借醉裝瘋才敢說。若真是‘為王府好’，‘為我好’，你見得到李嬤嬤，更見得到馮史，為什麽不先與們商討。你識字，也會寫信，即便不信們，為何也不先來信告訴我你的‘新發現’？”

“怕我，不敢給我寫信，卻敢當衆攪王府？”

他平淡做出結論：“你只是看江娘子最可欺，以為打著‘大義’的旗號針對，不會有太嚴重的後果。”

袁珍珍重新埋下了頭。

審問一個不太聰明的人，核對一件證據清晰的事，對楚王來說，頗為無趣。

但他仍然耐住子，最後幾句，也要對袁珍珍說得明白：“且即便中秋之前，你不知賄賂哄騙你母親的是宋家的人，江娘子已當面對你道出實，這三個月，馮史當也不對你講過道理，你應知道這是宋家想借你做刀，卻還是唯獨怨懟江娘子，不怨自己，也不怨宋家。”

他道：“知宋家與袁家勾結，我請史教你規矩，是以為你能學會：既然人不聰明，就言、、多想，別在糊塗裏做了人的刀。但現在看，你恐怕心甘願做這把刀。”

“既然如此——”

“殿下！！”

或許是知道自己已在絕路，反而生出勇氣，也或許就是不甘心、不甘心！袁珍珍高高地擡起頭，努力看向楚王，忍著哽咽，竭力清楚地問：“殿下，從來沒對我說過這麽多的話，從來沒對我說過話……第一次和我說話，就只是為了江氏，沒有一句是對我！殿下，你封我做了孺人，江氏、江氏只是娘子！有不妥，我責問，也是……也是殿下先賜了我名位呀！”

說完，閉上眼睛，以為會招來更嚴厲的訓斥和更可怕的結果。

可是，好像過去了許久，殿下都沒有再說話。

殿下……被打了嗎？

袁珍珍心裏又跳出了希。

盡力止住哽咽，舒展眉頭，想把最好的最漂亮的臉，呈現給殿下。

但，就在睜開眼睛的時候，楚王也著，同時開了口：“我不知是什麽給了你錯覺。”他冷淡道：“封你做孺人，只因宋氏兩個月送了五次人，我不堪其擾，卻又從民間聘人獻我，我索選了一個願府的留下，封做孺人讓知道，不是宋家的人，我便願意收，願意給尊位，好讓安分些。——那人就是你。”

這話，比方才所有的話，更讓袁珍珍絕。

連淚都不再流，只是看著殿下，看著這個與記憶裏大為不同的，冷冰冰的，說著讓心碎的話的殿下。

了。

楚王便先收回要出口的言語，再額外給些許耐心。

“殿下……”許久，袁珍珍喃喃地說，“可是，你第一次見我，就仔仔細細看了我，留下我，不是因為……”

“不是因為對你心。”楚王說得幹脆，“看你，只想看出你和另一個人，誰更願府。而你，顯然非常高興，自己能被宋氏選中。”

袁珍珍忽然沒了力氣，也失去了說話的聲音。

“我本想，給你兩個選擇。”楚王道，“雖然你是宋氏選進來的，但若非我要用你警告，你也不會留下。你方十七，正當嫁齡，再過三年五載，以王府侍的份離開嫁人，也算有個結果。”

袁珍珍已癱坐在地，聽懂這幾句，卻還是下意識搖了搖頭，嚨裏發出氣音：“不……”

是楚王府的孺人，親王的人，怎麽能再做丫鬟侍，嫁一個俗的男人？

這樣花容月貌的臉，就該在王府一世的榮寵，就該配殿下這樣最好的男人！那些外面的男人，他們怎麽配！

“我猜到了你不會願意。”楚王并不意外，“恰好，方才看，以你的行事，我也不能放你離開，在外胡言語，引起流言。”

“我會請父皇下旨，奪去你的孺人名位。今後，你就在這院子裏讀書、念經、學規矩，至將死之時，能長些智慧吧。”輕描淡寫，他下了判決。

說完，他便轉離開。

袁氏不服、含怨、含痛的哭喊，似乎響徹了王府。可凝神一聽，這聲音，又只響在他心裏。

這夜很深，夜亦極靜，所謂“不甘的痛呼”，只是隨著時而呼嘯的風，出現在他耳邊的幻覺。

楚王知道，自己做出了一個不算公平的裁決。

但這是楚王府，他的王府。他做任何決定，當然都隨他的心。

——所以青雀怕他。

從前，他一直將王府和後宅裏的人，當做朝堂上的部將來管。但後宅不是戰場。戰場上，部將下屬只想同他得勝有功，搏一個封妻蔭子。而後宅裏的這些人，除了榮華富貴，還想要他這個人，他這顆心。

又正是因為，想要他這個人的私心，所以，不管他怎樣做到“公平”，怎樣讓每個人各得其所，不欺，後宅也一直紛爭不斷。

宋氏以為，是出尊貴的正妻，就該比所有人都更“寵”，和的母親，可以隨意拿後宅裏所有的姬妾。不能，們便惱怒，殺人洩憤。

袁氏以為，他封了做孺人，就該給“孺人”當有的恩寵。沒有，便移恨到“得寵”的青雀上。

這些紛爭，斷送了頌寧和孩子，讓他殺了宋氏，現在，又險些斷送了青雀。

難得的心煩意燥讓楚王越走越快。

兩名侍提著燈追不上，那燈便在風中搖晃起來，像是兩點橙紅裏帶著青灰的鬼火，搖在楚王後。

走出重重的樹影，走過花園走過一重又一重圍牆，在稀疏的亮下，楚王終于看到了雲起堂的院牆。

院門開著。聽見腳步聲，守門的侍歡喜迎出來：“殿下回來得正好，正是娘子才醒！”

楚王緩下步伐。

果然，西廂房燃著通明的燈，燈微黃，從窗欞裏出來，照出一片溫暖。

驀地，楚王心中一定。

纏繞不斷的幻音消失了。

是的，不錯。他的確，還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