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鋒也笑，他這些日子時常帶著謝候跑馬，言談間便比旁人多了幾分隨意，“逢春若真有從戎之心，何不回朝做個中郎將，既能宿衛宮廷，又可前行走、參議大事，或是在諸一品武公府做個記室、司馬，不消幾年便可外放，坐鎮一方，哪一樣不比拋家舍命的小卒強不是將軍不允你，只是一旦允了你，那便是大材小用、暴殄天了，便是謝公開明，將軍自己也過意不去！”

謝候求助地看向溫衡，溫衡只管將羽扇搖得穩當，角抿著一頑固的笑，自是一言不發。

“就、就、就——是！”

謝候還想再據理力爭，話還沒出口就已被褚恭攬住了肩膀，這個結極擅科打諢，“出——去跑——幾圈！幾日不見，看看郎君長長——進了沒！”

校尉、軍候們一哄而上，吵嚷著將臉皮氣得通紅的小郎君擁出門去。

大黑馬馱著白小郎君在校場上撒氣狂奔，后邊追來一陣大笑，褚恭的笑聲一點都不結，“這——兩下子，可、可不得騎營！”很快便將謝候落下半圈。

盧鋒打馬經過時朝謝候投來同的一瞥，“大無力，沒個一年半載坐不穩馬背！”虛晃一槍過來，謝候吃驚一躲，差點從大黑馬上跌落，盧鋒笑笑沒說什麼，意思盡在不言中。

這兩下子，在建康城里跑馬逐日踏飛花也算夠用，真上了戰場可就不夠看了。

“吁！”

謝候勒馬，攥了韁繩，冷眼看著一群魁梧壯的將跑到前頭去，馬背上了幾息后，“駕”地一聲調轉了方向。姐夫有這群狗子幫腔，他自然也有救兵可搬。

踢踏的腳步聲漸進，急促得像是腳后跟都來不及沾地單從這聲音即可辨出來人絕不是李勖。他的步伐總是很沉穩，即便是大步而行也有呼有吸，絕無一慌。

“收起來吧。”

韶音教阿筠收起手巾函，里頭的青玉墜留在了頸上，掩在衫里著口，很快就與暖的壑同溫。

謝候發覺阿姐好像有什麼地方變了，可細看之下那眉眼口鼻卻都與原來別無二致，一時也說不出來哪里不同。

韶音看著他大口喝冰鎮柰矪，細的汗珠浮在的額上，像是薄胎琉璃盞上沁出的一層薄霧。

“并非我存心潑你的冷水，只是沙場征戰并非你想象中的那般簡單，所謂青山埋骨、馬革裹尸，聽著是令人熱，可你想過真正上了戰場后，那里的每一個日夜、每一個時辰都是怎麼過的麼冬郎，你沒過那樣的苦，只怕連一日都熬不過。”

沙場上是無盡的挨，凍，暴曬，困乏，傷病，驚懼……至死方休。謝候那張白面皮連多曬一會都會泛紅起皮，那貴的腸胃更是冬日里吃不得生冷、夏日里不得油膩，這樣的人他說要從軍，還要從最底下的小卒做起，簡直是天方夜譚，與上趕著送命無異！

“看看這個！”韶音將那卷帛書推到他面前，“這上面記載的都是你姐夫軍中陣亡將士的家眷，你好好看看，這些人在夫婿兒郎亡故后過得都是什麼樣的日子！”

“我自是知曉此事絕非兒戲。”

帛書上的字跡清晰地映在謝候的眼中，年郎的面孔鮮見地鄭重“阿姐，這些道理我懂得阿父更懂得！可陳郡謝氏的閥閱不是憑空得來的而是幾代先祖用命和功勛一點點刻下的！如今家族衰微、每況愈下，若想重振祖上榮，如何能不付出代價”

承平日久，平流進取即可坐至公卿，烏巷中的悠游歲月給了謝氏子弟一種錯覺，以為這樣的錦繡繁華可以世代相傳、萬世不易。然東土一場大悍然擊碎了這場幻夢，他們方才警醒，素白的冠便已染上了至親殷紅刺目的鮮。

謝候眼眶發紅，“五叔、二十七叔靠著門第出為將，到底也沒逃過一死之運。阿姐，如今更不一樣了，眼下戰事頻仍、武人當道，若沒有實打實的軍功，靠著門第如何能服眾謝氏的門面自有六郎和十一郎去撐，我愿另辟蹊徑，為謝氏趟出另外一條路來！”

“話說得好聽”，韶音并不為所，“若是不呢”

“世上哪有一蹴而就的事”

謝候語氣急切地反問，“謝氏自先祖揚名中土到祖父柄國江左，中間經過了多代人一代人前赴、一代人后繼，代代足跡相踵，這便是士族！即便謝候不，也可使后來者引以為鑒，終有一日，謝氏將重回高，謝候的也算是不唐捐！”

說到此，他那雙意氣發的眉眼忽然現出一狡黠，刻意低的嗓音也出幾分年人特有的清亮，眨眼道：“畢竟是在姐夫麾下，說是小卒，又怎麼會與尋常小卒一般姐夫看在阿姐的面上，也必不會對我不聞不問。”

“他如何顧得上你！”

韶音握著絹帛了他一把，謝候不由呆住。

他不料阿姐竟是這個反應，這模樣好像是他占了李勖多大的便宜！

“戰事瞬息萬變，他也是之軀，也沒生出來個三頭六臂，為何要顧你！”韶音攥著那一沓絹帛，在這一刻忽然明白了阿父的用意，“你們是在利用他！”

“這怎麼能利用”謝候的薄胎面皮又漲紅了，“若非說是利用，那也是相互利用！聯姻不就是相互利用麼再說，這于姐夫和謝氏都是兩全其之事，阿姐何必這麼激”

“兩全其”韶音的明眸瞇得狹長兩道目犀利地審視他，“真要是兩全其，你姐夫為何不同意哼！別當我什麼都不懂，阿父不過是想將你塞到他麾下，名聲上是與兵卒同吃同住，實則是要他供著你、護著你，利用他在軍中的影響培植謝家的勢力，一旦你羽翼滿，便是從他手下飛走、自立門戶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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