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節的邗水清碧如玉，夾岸丹楓紅如晚燒，一行人順水而下，如行畫中。謝候遠眺前方城郭儼然的廣陵城，心懷大暢，隨口道：“沵迆平原，南馳蒼梧漲海，北走紫塞雁門。柂以漕渠，軸以昆崗，真乃重關復江之隩，四會五達之莊。”

上云心道：什麼鳥言！看謝候益發不順眼

行過長洲澤，舟上諸人皆看到一幅奇景：兩岸沼澤中有千上萬只麋鹿聚群而食，聞得水中舟行槳之聲，這些麋鹿整齊劃一地扭頭回，一對對圓溜溜的鹿眼定格了一般，看起來既詭異又好笑。

謝候道：“想來此已是東縣境了，張華《博志》載此地多麋，’千千為群，掘食草，其泥，名曰麋畯。民人隨此畯種稻，不耕而獲，其收百倍。”

盧鏑如今對他是心服口服，大贊道：“這可真是讀書萬卷如行路萬里啊，此地的確是東縣麋畯！”

謝候微微一笑，從頭上取下一只簪筆，探往河水里蘸了蘸，幾筆便在甲板上勾出一幅惟妙惟肖的千麋圖，只可惜水漬干得太快，最后一筆方才添上，整幅畫已經消失了大半。

圍觀兵勇直呼可惜，盧鏑更是惋惜得直拍大，“這麼好的畫，若是能留在紙面上，懸于室正堂，豈不哉！”

謝候擺擺手，角的弧度揚得很是矜持，“不過是隨手涂罷了，若盧兄不嫌棄鄙人技法陋，回去自當重畫一卷奉上。”

盧鏑大喜：“逢春所畫必當傳世，盧某便厚領了！”余下兵勇圍著謝候，紛紛討起畫來。

謝候視線越眾落到上云面上，“聽聞阿云如今下榻之甚是樸潔，北壁上除了一盞蓮花燈外空空如也，正好懸掛一軸奔馬圖，回頭我送你一幅。”

他知道的這麼細致，自然是有人對他說過，上云氣得七竅生煙，將“不必”二字噴得火燒火燎。

謝候大笑，指著他道：“小矮馬，教你狂，心眼住了個頭，活該你長不高！”

上云眉頭一挑：“你說什麼”

謝候方才說得乃是一句胡語，他這一趟沒白走，不唯將燕境幾要塞地形得清清楚楚，更學會了一口流暢的鮮卑語。

“我說，咱們倆親如兄弟，你不必與我客氣。”

上云直覺他那話絕對不是這個意思眼風一掃，見盧鏑等人都咧著看他的笑話，他怒中生智，忽而笑道：“上云倒有一事相求，還逢春鼎力相助。”

謝候盯著他腦袋頂上那只為了顯個頭而特地定制的高冠，尋思這冠要比他的臉和脖子加一塊都長了，這麼日日頂著，個頭豈不要越越矮，回頭得與他阿姐說說才是。

上云咬著牙，笑得惻惻，“主公和夫人于我有大恩，無異于再生父母，上云有心拜他們為義父義母，盡孝于膝下，屆時還請逢春做個見證。”

謝候臉上的笑容緩緩消失，小矮馬的手段愈發毒辣了，從前只是在他阿姐耳邊進獻讒言、對將來的姐夫大加詆毀而已，如今竟然學會了釜底薪——自己要做他的姐夫，他卻甘于做自己的外甥，好一條毒計啊，也不知道是跟哪個毒夫學的！

上云眼中閃過一得意踅到先前那幅水漬千麋圖的址上，碾著馬靴道：“咱們倆親如兄弟，逢春，這點小忙你不會不肯幫我吧”

“我阿姐和姐夫正值青春年華，收你為義子，恐怕有違常理。”謝候乜斜他，頓了頓又道：“再說，大丈夫行走于天地間，當憑借自己的本事建功立業，上將軍素有凌云之志，如此作為，不怕世人誤解你是攀附麼”

盧鏑等人原本是打定了主意看他們兩人的熱鬧，不想倆人的話竟漸漸出鋒芒來，眾人都怕他們年輕氣盛為幾句話大打出手，都合攏過來，想要將這一截岔過去。

豈料上云年紀雖輕，涵養倒不淺，謝候說他攀附，他混不在意反倒咧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嘻嘻道：“主公與夫人，大人也，上云與他們相比不過是一介小子爾，德行高低本就與年齒無關，更何況有活命恤養之大恩云以為，拜他們二人為父母實在是名正言順之事主公為人寬厚，夫人素有慈心，想來不會拒絕。至于攀附不攀附……呵！愚夫之見罷了，謝郎君不必多慮。”

……

后半程路，謝候蔫頭耷腦，落了水的孔雀再也開不起屏。

好幾次熱上頭，想要拔劍與上云一決雌雄，手已經上了巨鑲金嵌玉的劍鞘，眼眸被上云手里那桿樸素的銀槍一晃，他那熱很快便涼了，暗忖道：大丈夫能屈能，何必逞匹夫之勇，小矮馬得意一時，未必能得意一世，眼下還是屈守分、靜待天時為好。

直到抵達王靈素府上，謝候方才出歡。

眾人擇在廣陵歇腳，旁人皆下榻于驛館，謝候則因韶音囑托到阿泠府上探。阿泠如今辟府另住，府中陳設雅潔清幽，除了仆婢侍衛外只有和亭亭母二人，日子倒是過得安寧。

謝候登門，阿泠喜不自勝，親自下廚為他整治酒席，謝候抱著小亭亭隨到廚下，與有一搭沒一搭地敘話。

阿泠牽掛韶音的謝候卻一問三不知，問什麼都答得模棱兩可，阿泠無奈道：“等到你抵達江陵，阿紈應該也快發了，屆時一定要寫信與我報喜，千萬莫要忘了！”

謝候那句“阿姐何不與我一道回返”堵在嚨里，幾盞酒腹，艱難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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