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睡夢中，裴稚綰心中有所牽掛，稍有靜，便猛地睜開雙眼。

“皇兄......”

看清來人，裴稚綰不顧一切，眼眶含淚，撲進帶著腥氣的懷抱。

這是來到皇兄邊后，做得最大膽的舉。

裴珩硯僵在原地，后背上鞭傷傳來的灼痛在及懷中時驟然消散。

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如此急切地需要。

第一次有人為他守著一盞燈，在漫漫長夜里盼他歸來。

從今往后，自己也是有親人盼著回家的人了。

“好了，別哭。”裴珩硯強忍著疼痛，將裴稚綰從地上抱起。

向殿走去。

他將裴稚綰安置在床榻上。

“皇兄。”手拉住裴珩硯的袖，“我來幫你上藥。”

裴珩硯一聽這話，心里就明白，恐怕是祿順不小心說了。

這件事，他原本是打算瞞著的。

裴珩硯在床榻邊坐下，解開上，將滿是傷痕的后背毫無保留地給裴稚綰。

年僅六歲的小丫頭，頭一回做上藥這種事，下手本拿不好輕重。

可裴珩硯愣是一聲未吭。

只是后傳來的噎聲，讓他心疼不已。

他知道，裴稚綰是心疼自己才哭。

映眼簾的后背，早已傷痕累累，新傷疊著舊傷。

裴淵怎麼能這般狠心，下如此重的手？

裴珩硯可是他的親生兒子，又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裴稚綰生平第一次，如此氣憤難平。

待上完藥后，裴珩硯轉走向屏風后，換了一干凈的。

此時，線亮了些。

裴稚綰這才清楚地看到，裴珩硯的臉上還有一道傷的痕跡。

“皇兄，你的臉......”

裴稚綰重新拿起瓷瓶，指尖在瓶口懸了懸。

裴珩硯挲著結痂的痕，已經止住了，“沒事，不用上藥了。”

“不行不行。”裴稚綰攥住他的手腕，執拗地讓他坐下來。

打開瓷瓶蓋子，用指尖挖了一塊藥膏。

“皇兄生得這般好看，若是留了疤，破了相，那可如何是好。”

裴稚綰仰著小臉，認真地說著。

裴珩硯被這小丫頭天真又誠摯的說辭逗得不莞爾。

他順從地應下，安安靜靜地坐著，任由施為。

裴稚綰年僅六歲，個頭矮小，為了能穩穩當當地把藥好，整個人幾乎在了裴珩硯上。

的小臉湊得極近，裴珩硯甚至能清晰地覺到溫熱的呼吸輕輕撲在自己臉上。

隨著臉上的藥一點點上完，裴珩硯那顆長久以來仿佛缺失了一角的心，也在這一刻，一點點被填滿。

待全部上完藥后，裴珩硯轉準備去鋪好地鋪。

“皇兄。”裴稚綰清脆的聲音住了他。

歪著腦袋，思索了一會兒，而后一本正經地說道：

“皇兄，你了這麼重的傷，不能再睡地上了，和我一起睡床榻吧。”

停頓片刻，又急忙補充，生怕裴珩硯有所顧慮：

“我睡覺可乖啦，絕對不會蹬被子，也不會胡翻騰的。”

六歲的孩子，對于男有別的道理，懵懵懂懂。

在單純的小腦袋里，只一心想著裴珩硯傷勢嚴重，睡在地上又冷又，只會讓傷愈發嚴重。

裴珩硯聞言，陷了短暫的沉默。

旋即，他凝視著裴稚綰那純真無邪的大眼睛，溫和且耐心地教關于男有別的道理。

“曦，你一定要牢牢記住，不管于何種形，都得和男子保持恰當的距離。”

“尤其是像同床共枕這類事，絕不能像今天這樣，邀請別的男子，明白嗎？”

裴稚綰聽得云里霧里，一臉懵懂，大大的眼睛撲閃撲閃的。

用自己簡單純粹的思維，疑地問道：“可是皇兄又不是外人，你是我的親人。”

“那些其他人我才不在意，我只要皇兄就好。”

若不是出自一個六歲孩之口，這些話實在容易引人誤會。

好在說的人單純無心，聽的人也并未多想。

裴珩硯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應這番天真的話。

裴稚綰可不想在這些彎彎繞繞的問題上多費心思。

出小手，抱住裴珩硯的胳膊，接著，小子突然往后一仰。

借著這勁兒，便將裴珩硯一同拽倒在了的床榻之上。

“皇兄快睡，我母妃說生病了要早點休息才能好。”

裴珩硯實在拗不過這古靈怪的小丫頭，只好順著的心意，陪著一同躺好。

他展開兩條寢被，一條細心地為裴稚綰掖好，另一條則給自己蓋上。

“行，都依你，你也還在病中，快些睡吧。”

——

連日來，裴稚綰都在裴珩硯的宮殿中靜心養病。

兩人同一地，日子一長，關系愈發親稔起來。

裴稚綰早已沒了初來乍到的拘謹，變得十分隨，有事沒事就纏著裴珩硯玩耍。

當然，每當太師前來，裴稚綰便會懂事地默默退下，一個人琢磨著找樂子解悶。

裴珩硯擔心裴稚綰獨自待著太過無聊，便特意搜羅了許多話本。

這些話本大多源自民間，他想著，或許能讓裴稚綰通過它們，稍稍領略宮外的模樣。

有了這些話本，裴稚綰的生活頓時增添了不樂趣。

沉浸其中，知曉了無數聞所未聞的新奇事。

其中，一件特別新奇的事引起了的注意。

原來在民間，妹妹可以稱呼兄長為‘哥哥’。

哥哥，哥哥......

是念著，就覺得這稱呼飽含親昵。

比起‘皇兄’，多了幾分親近之。

裴稚綰也想這麼稱呼裴珩硯。

但又不太敢。

畢竟按照皇宮里的禮儀規范，理應稱裴珩硯為‘皇兄’。

更何況，本不確定裴珩硯會不會喜歡‘哥哥’這個稱呼。

要不，找個合適的機會，試著喊一喊？

心不如行。

這般思忖，裴稚綰當下便做了決定：就今日一試。

這段日子，裴稚綰的風寒已大好，倒是裴珩硯的傷勢頗為嚴重。

為了能讓傷口加速愈合，祿順特意請來了太醫，太醫為裴珩硯開了一副服藥。

而裴稚綰為了能多在皇兄的宮殿中停留，便又以照顧他為由留了下來。

裴珩硯看破不說破。

裴稚綰抱著話本從側殿來到外殿時，正撞見裴珩硯飲完湯藥。

“皇兄。”挨著他坐下，裾掃過案幾邊緣。

裴珩硯起將大開的窗欞關上，而后抬手了的額頭。

“哎呀，都第七天啦，早就全好了。”裴稚綰握住他的手，從自己額頭上拿開。

這七日來，他每次見，第一件事就是探探額頭還燙不燙。

今日來，并非是為了讓他額頭，而是帶著目的的。

“皇兄。”裴稚綰把話本放在案幾上，喚了一聲，卻沒了下文。

裴珩硯見那副似乎‘憋著什麼大主意’的模樣，不笑著問道：“怎麼了？”

這些日子的相，不僅讓裴稚綰放開了，連他也卸下了幾分疏離。

他骨子里本就不多的溫，如今全給了，甚至還滋生出更多獨屬于的溫。

裴稚綰往他邊湊了湊，小手在空中比劃著。

“皇兄，你看啊，你是我兄長，咱倆關系肯定比旁人更近。”

“但我還有另外兩位皇兄，我對他們也都喊皇兄。”

“可皇兄和皇兄也是不一樣的，我跟他們關系并不親近。”

“所以我在想，能不能用什麼方式，把你和他們區分開來？”

鋪墊了這麼多，終于將真正的目的引了出來。

裴珩硯眉眼舒展，目凝在那張滿含期的小臉上。

必定是心中已有主意，此刻不過是在試探自己的態度。

他順著的話，問：“曦可是有什麼想法？”

裴稚綰聽著他一口一個‘曦’，無端覺得有些違和。

沒再多想，繼續說起眼前之事。

“皇兄，以后我能不能換個稱呼你？”

說著，裴稚綰手點了點案上的話本，“我在話本里看到，對兄長的稱呼不只一種。”

“還有一種法——”

微微停頓，湊近他耳邊，聲音又甜又：“哥哥。”

“這個稱呼，皇兄可喜歡？”

裴珩硯眼睫輕。

六歲孩上特有的純凈香氣，伴著這一聲‘哥哥’，悄然鉆進了他的心間。

裴稚綰見他愣住，半天不說話，心下一驚，以為他不喜歡這個稱呼。

生怕惹他生氣，趕忙擺了擺手。

“沒事沒事，皇兄要是不喜歡，我就不了，不過是個稱呼罷了，我不在意的。”

裴珩硯抬起手，拇指與食指落在的臉頰上，稍作停留。

接著，便輕輕住了臉頰上乎乎的。

“我很喜歡，往后便這麼吧。”

“真的嗎？！”裴稚綰興得手舞足蹈，“太好了！”

又接連喊了好幾聲‘哥哥’。

當然，心里清楚，這稱呼只適合在無人之喊。

一旦有外人在場，還是得規規矩矩喊‘皇兄’。

裴珩硯慢慢松開著臉頰的手，“曦想怎麼就怎麼。”

裴稚綰這時才明白，自己聽見裴珩硯喊‘曦’時為何會覺得怪異。

玉芙殿里，鮮有人稱呼的封號。

母妃向來喚‘綰綰’。

而下人們也都是直接稱呼為‘公主’。

乍然聽到別人一口一個封號喊自己，著實難以適應。

晃回神，雙臂纏著裴珩硯的袖袍輕輕搖晃，與他商量：

“哥哥，你別喊我封號了，覺太生疏，我聽著好不習慣。”

“你也像我母妃那樣，我綰綰唄。”

這稱呼才剛改，裴稚綰喊起‘哥哥’來，那一個順口。

仿佛私底下早已練習過無數遍。

裴珩硯將抱懷中，眉眼含笑，“好，往后便你綰綰。”

——

此后，裴稚綰名正言順地住進了裴珩硯的宮殿。

起初講好，等裴珩硯傷愈，就回西殿。

然而日子一久，裴稚綰佯裝忘卻此事，絕口不提離開。

裴珩硯也心照不宣，并未拆穿。

如此，裴稚綰心安理得地一直住到了十歲。

就在十歲那年的某一日，一道圣旨傳中宮。

冊封裴珩硯為太子。

裴稚綰聽聞喜訊，興不已，手中正吃著的葡萄被拋卻，火急火燎地飛奔而來。

彼時，祿順正在殿中整理裴珩硯的，殿一片打包待搬的景象。

著這即將搬空的場景，面瞬間僵住，聲音帶著不安：“哥哥，你這是要去哪兒？”

“東宮。”裴珩硯回。

裴稚綰愣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如今裴珩硯已是太子，自然是要主東宮的。

自己竟一時傻愣，糊涂至此。

這過去的四年，與他朝夕相伴，同吃同住，早已習慣了有他在邊的日子。

不愿與他分開。

裴稚綰臉上立刻堆起討好的笑容，輕聲試探：“哥哥，能不能帶我一塊兒去東宮？”

“你隨便給我找個偏殿住就行，我一點兒都不挑的。”

可東宮不同于尋常宮殿，依照慣例，向來只有太子與太子妃方可住。

從未有過公主一同住進去的先例。

裴珩硯沉默了些許，并未馬上應下。

只是言辭含糊地說道：“先緩一緩，今日恐怕不太行。”

“你先回西殿，或者繼續住在這里也無妨。”

他并非不愿去東宮，只是今日自己剛被冊封太子，裴淵極有可能會親臨東宮。

若是讓裴淵撞見裴稚綰，輕則斥責不懂規矩，重則會遷怒于。

他心中暗自思量，白日里大可以來中宮，一如既往地陪著裴稚綰，待晚上再返回東宮。

如此一來，就算要遭責罵，也只會落到他一人上。

裴稚綰扁了扁。

裴珩硯似乎沒領會自己話里的意思。

要的是，能與他長長久久住在一塊兒。

不是那種他每日定時來陪，時辰一到便又離去的相方式。

可向來，對于裴珩硯所做的決定，從來都不會出言反駁。

只能點頭應下。

不過沒關系，已經想好了對策，既然他不帶自己去東宮，那就自己找過去。

——明日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