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衍一生做過最大的錯事。
就是低估了公儀休。
安逢雪進宮找到容衍時,他剛將公儀赫律喚醒,抓走了造反的公儀休,又將公儀赫律毒死在了龍床上。
彼時他滿丹硝,撞見了滿是的安逢雪,撲通一聲跪在他眼前。
磕磕絆絆地說了一個消息。
容衍三天未曾出過行宮,也未曾合眼,站在殿門的影里,眼珠昏蒙蒙,耳中嗡嗡然。
半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輕的幾乎聽不見,“再說一遍。”
安逢雪的聲音像隔著云霧,斷斷續續地傳容衍耳中。
“昨日……安排好的馬車去了祝府,祝四姑娘不肯上車,帶著姐姐夜半出城,被二殿下在城郊截了……殺了……”
容衍第一遍并非沒聽清。
周圍死寂一片,隆冬日晃白,曬的人遍生寒。
而他只是靜靜站著,一言未發。
接下來幾日,他沒再睡著過。
正值多事之時,公儀休被伏,容衍掌權朝政,公儀灝帶兵圍剿皇宮,順利登基,奪回了屬于自己的東西。
容衍只在詔獄待了三日。
出來時,他給了安逢雪一個木箱。
打開是幾十沓邸報,麻麻,模仿著從前的口吻,瑣碎細致地編造出了祝箏的日常。
像是還活著一樣。
安逢雪一怔,“大人,祝四姑娘……”
容衍語氣平靜地問,“怎麼了?”
死了。
尸被二殿下扔進了河里,至今沒找到。
安逢雪的話尾停住,臉上顯出一點悲,“屬下還是按從前,一日一報。”
容衍回了太傅府,什麼東西也沒看,什麼事也沒有做。
等著安逢雪把他早已知道容的邸報送到他面前。
第一日的邸報上說,祝箏順利離開了盛京,到了他一早安排好的苑子,說很喜歡苑子里的湖……
第二日,同門打聽,這里到底是誰的地盤,門沒告訴……
第三日,終于耐不住子跑出來,去城東平安街買了栗子糕,分給路上的小孩吃……
容衍把那張薄薄的紙攥在手里,獨自去了平安街。
街上車水馬龍,人群熙攘,一如往昔。
深宮之中換了誰做皇帝,不過是茶水鋪子里的談資而已。
人們議論著新帝登基,皇室辛,沒有人提起祝箏的名字。
容衍孤走在人群里,溫熱的栗子糕放進口中,一點甜味在舌尖化開,卻怎麼都咽不下去。
天空灰蒙蒙的,落下白的冰粒子。
又下雪了。
雪落在容衍的眼睫上,融化細小的水珠,卻不到半點涼意。
他不喜歡雪天,這一生中落了太多雪,年的未曾融化,至今雪不曾停,幾乎把他的不過氣。
掌心的那張邸報被了團,容衍仍死死攥著,仿佛只要還有這張紙,就仍是好好的活在世上,只是見不到,和從前沒什麼兩樣。
他要控制著自己不能去想,想為什麼見不到。
因為死了。
這個悉的街道上,再不會有來買吃的栗子糕,不會再從祝府翻墻出來,也不會再在任何地方被他見……
遑論他寫多張邸報,編造出多栩栩如生的細節,覆蓋住盡頭那一片慘烈的,永恒的死寂,但只要他稍微恍神,一切就會轟然崩塌,把他回只有呼吸聲的世間。
再也沒有祝箏的世間。
宮變之前,容衍料到不得安寧,只想著提前安排了人暗地護送,將祝箏暫時接出盛京。
是他掉以輕心。
是他剛愎自用。
他早知祝箏的警惕,卻算了公儀休的無常,以為他會立刻去登基,沒想到會去突如其來地屠戮一個不起眼的祝府。
就差一日。
一日而已。
平安街石橋口,江水翻涌。
容衍木然停住,這是最后一次見到祝箏的地方。
月前的一個黃昏,從橋頭跑過,險些撞上過橋的馬車。
容衍半掀開車簾,一縷細細的投在他上,祝箏低垂著頭,朝著流風迭聲道歉。
“我著急回去,沒看清你們過來,真是對不住……”
奔跑讓的臉泛著紅潤,急促地著氣,肩膀微微起伏,額上一層薄汗,被用手背了。
角繃的的,看起來很張,也很害怕。
容衍的手頓住,未將車簾掀開,淡聲道,“無妨,你走吧。”
祝箏往他的方向瞧了一眼,臉上出個拘謹的笑,朝他的馬車行了個禮,“多謝大人海涵!”
而后飛一般地跑走了。
蹁躚的擺如同翅膀拂,像須山里的刺鶯鳥,會站在荊棘叢生的花枝上婉轉鳴唱。
容衍眼中淡淡浮出些笑意。
彼時他剛從宮中回來,應付了一天厭倦的事務,聽聞祝箏在平安街買點心,便特意繞遠走了此,想著也許運氣好,能遠遠看一眼。
當真是運氣好。
即便七竅,即便有了念想和寄托,即便容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不敢也不能將那人拉刺巢。
他孤懸在深淵之邊,貿然接近,只會帶來無妄之災。
等著一切結束了,若他有幸熬過,他會試著走出心中的雪夜,去領略眾生皆能夠領略的、在漫長歲月里也曾好奇過的幸福。
到那時,他會名正言順地出現在面前,穿著喜歡的,把未送出的禮帶著。
他想好了第一句與說什麼。
“祝箏。”
“……我聽過許多你的事。”
……
幽暗的石牢里,挖了深深一口石井,公儀休脖子上鎖著鐵鏈,手腳上綁著石球,像畜生一樣被拴在井底。
石井四面都是的石壁,比他長大的羊圈還要狹小,只能佝僂著蜷在地上,連躺都躺不下。
公儀休日夜在井中發出怪,想著辦法自盡,他知道共生蠱下的時候用了引,隨著先皇后的逝去,再無任何辦法解開。
是以周圍的獄卒看顧的小心,生怕他死了。
此中不見天日,井口著一塊厚厚的石板,像一口不風的石棺,只有投食時才會打開。
這日卻忽然等來了一位訪客。
一盆冷水從井口淋下來,將蜷著睡著的公儀休潑醒,他蒼白的臉上眼窩深陷,兩顆泛黃的眼珠子凸出來,仰著脖子看向出現在井口的人影。
“老師?”
容衍只顯出一個廓,神沒在無的黑暗中,“告訴我,為什麼。”
公儀休揩了揩臉上的冷水,靜了許久,突兀地笑了一聲,“老師果然來問了啊……”
地上的鐵鏈被猛地拽起,公儀休脖子上的鎖鏈箍,整個人吊在半空中。
容衍繼續道,“為什麼?”
公儀休的臉很快憋的通紅,臉上卻仍掛著吊詭的笑意,斷斷續續道,“老師持給皇兄選妃,送去東宮的畫像,羅列了全京城的適齡……卻偏偏了一張。”
“雖不知道、的那個人和老師什麼關系……”
“但想著……萬一、老師在意……咳、隨手殺了,或許會您痛上兩天。”
公儀休眼睛里慢慢充,卻滿是殘忍的得意,“老師,您痛嗎?”
“您不會……痛到、現在吧?”
容衍有一瞬間的怔忪,而后那雙干涸的眼睛里,忽然泛起了淺淡的水,像一棵腐朽底的枯松驟然被澆上一盆熔化的鐵水,從至外發出摧枯拉朽的碎聲。
鐵鏈被收,黑暗中一冰冷鈍然的殺意爬上公儀休脊背。
公儀休幾乎被勒的斷氣,帶著急的笑聲仍回在石井中。
“殺了我……殺了我啊!”
容衍手背上青筋暴起,拽著鐵鏈將他拉到井口,瞧見那張乖戾的臉滿是即將解的痛快,又驟然松了手,讓他重重跌回了井底。
公儀休如同一條死狗撞在墻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嚨里急促地著氣。
從地牢出來,天地間積了一層薄雪,寒風從四面八方涌來,容衍扶墻俯,猛地咳出一大口來。
“大人!”流風了一聲。
地上白雪濺,如紅梅點點,容衍用指腹抹了下,一雙淺淡的眼睛中了無生機。
“祝箏。”
他無聲地喚的名字。
對不起……
原應有的,很好很長的,像他編造的那些邸報一樣肆意暢快,無憂無慮的一生……
因為他的一己私念,便戛然而止了。
他投鼠忌,瞻前顧后,遙遙癡而不得,甚至不敢與相識,到頭來,換來的是親手害死了。
如今那個終點不再存在,那他所做的一切,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一沉痛沖破了窒悶,自骸骨中扯爛容衍的所有,山呼海嘯般的涌進每條經脈里。
整個腔似乎被撕扯開來,心口被剪碎尖銳的碎屑,容衍捂住心口,希下一刻這里就停止跳,好讓他從這種刀割斧鑿般的銳痛中徹底解。
無極的與愧呼嘯,洪流一般消解了容衍的意志。
他有一瞬間想要就此了斷。
但就算現在了斷,又能挽回什麼。
他欠的是一條命。
是完完整整的一世人生。
他應該還給。
不論付出多代價。
此日后,容衍從世間消失的徹底,他將自己鎖進了買給祝箏的苑子里。
他沒再提過祝箏的名字,也沒有再開口說過話。
苑中有一片湖,死寂又寧靜。湖邊的書房里,一座九層祭臺拔地而起,符咒滿的銅臺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只琺瑯彩的耳墜,一支姻緣竹簽,一架木雕的小馬車,一個畫花了臉的陶俑……
容衍安靜地盤坐其中,毫無波。
心口破一空,呼嘯的寒風不息。他曾擁有過的淺薄喜樂,隨著祝箏的死去,也一并被埋進了黃土中。
自年離開須山那日,容衍就沒有打算過再回去。
那個祭壇是師父造的,師父因它而死,師叔定然會阻止他再做這樣的事。
他拿起匕首,割腕放,喂祭臺中央。
黃泉碧落之在乎心誠,須夙夜不休,叩問天機。
苑中枯榮變換,白駒過隙,祭壇上青煙未曾斷過一日,不知喝進多腕,克修十年,寸心不移。
終得回聲。
容衍神采疲倦而蒼涼,伏下脊背,許久未曾開口的聲音沙啞礪。
“發愿者,無名姓,無來……”
“一生憑渺鈍天資算計人心,自負傲,攪弄因果,業孽深重。”
“而今,愿以余生壽命為祭,火焰焚,雷霆剔骨,三魂七魄,永絕回……”
“換一無辜亡魂死而復生,重來一世,逢兇化吉,得償所愿。”
祭壇那端寂靜片刻,響起一個毫無起伏的聲音,“愿注過重,實則不值。”
容衍沒有應聲。
他這一生,從來沒有什麼值與不值。
只平靜道,“萬謝全。”
“允。”
祭壇深傳來猛烈的震,青藍的火焰霎時縱燃,將仄的房照的極亮。
容衍坦然地坐在火焰正中,火舌燃上他的擺,連眉峰都未皺上一皺。
烈火燃出鳴響聲,祭壇坍塌之際,聲音再度響起,“可有愿?”
容衍灰敗的神微微一,良久,自火中緩緩抬眸。
“我能不能……再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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