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驚公門 “秋後的螞蚱，蹦跶得倒歡。”……

卯正兩刻左右, 天朦朦泛青，尚未大明。

慶州刺史的馬車緩緩行到州衙儀門前，車夫收住韁繩, 隨從跳下車轅，掀簾請岑義下車。

此時已過員到署點卯的時間, 但岑義是一州刺史, 就是遲上半日也無人敢置喙。他不慌不忙，邁著沉穩有力的步伐進門。

公堂門前靜悄悄的, 肅穆莊嚴與往日別無二致，可岑義卻莫名浮出一不安, 待值守在堂前的衙役照常向他行禮後，心中的不妙才散去, 穿門步向他平時辦公的二堂。

二堂屋門半敞，隔著十來步的距離, 岑義遠遠地看到堂中悉的慶州長史、司馬的背影。

是有要事向他彙報？他的步子略加大了一些, 仍不失穩重。

隨從先他一步推開門, 兩位副貳轉看他, 神裏帶著些許茫然與奇怪。

這讓岑義皺起了眉頭，正要開口詢問, 張到一半的卻僵住了。

他看見了坐在二堂深的那個男人。

那人一玄袍, 眼眸低垂, 還未裕起來的晨如一層暗紗籠罩其上, 之凜然猶神明, 威不可測。

“岑刺史, 本等你許久了。”晏元昭擡眸，淡淡開口。

岑義一瞬如墮冰窖，雙眼眥如銅鈴。

“可是因為昨晚了卻一樁心頭患, 高興得睡過了頭，才來遲整整兩刻鐘？”

平和淡然的聲音裏含上厲，如一道尖銳的冰錐直心肺。

岑義繃著臉，嗓音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做了什麽，你心裏清楚。”看他一副強撐的樣子，晏元昭不再多言，冷聲道，“岑義貪墨軍坊兵，試圖謀害朝廷欽差，來人，將他綁起來！”

兩班衙役聞聲而進，岑義深吸一口氣，雙臂霍然平，不讓人靠近。

他目放，大聲喝道：“真是信口雌黃，妖言衆，我還未揭穿你假冒河東巡察使的事，你就倒打一耙，拘押起朝廷命了！”

假冒？

晏元昭邊逸出冷笑。

如果他真的死在了道裏，岑義對外的說法估計就是假巡察使份敗，畏罪潛逃失蹤。

堂下衙役面猶疑，長史與司馬亦是愕然，岑義轉向他們，“兩位同僚，莫要被他蒙騙！真正的巡察使此刻正在陵州，此人僞造告，假裝欽差，來我慶州衙興風作浪，昨天一整天將衙門攪得飛狗跳不說，現在又朝本上潑髒水，端的是居心叵測，膽大妄為！”

“這......”司馬與長史面面相覷，狐疑地看向晏元昭。

昨天全衙員都與巡察使見過禮，自是對他的份深信不疑。今日一早兩人被晏元昭去，聽他說要逮捕刺史，雖不敢違他命令，可疑裝了滿肚，此刻聽岑義言之鑿鑿，不知不覺就搖了。

兩位長如此，衙役自不必說，不僅沒有接近岑義，反而後退幾步。

廳堂深，晏元昭好整以暇地看著勢變化，不發一言，他旁邊的清秀小廝噗嗤笑出聲，“秋後的螞蚱，蹦跶得倒歡。”

岑義聽得清楚，手指晏元昭命令衙役，“爾等還不速速將這個假巡察使拿下！”

“是！”

衙役齊聲應命，掉頭向前。

“誰敢！”

洪亮的一聲呵斥嚇住衙役腳步，連岑義和兩位佐都愣住了。因為這并非來自晏元昭，而是傳自門外——

只見一位高九尺、著褐戎的男人進屋來，豹頭環眼，絡腮滿頜，正是駐在慶州以北五十裏的昭武將軍齊烈。

“晏大人。”他朝晏元昭一拱手，晏元昭頷首回應。

“你們不信晏大人是真的巡察使，總該信本將是真的。”齊烈道。

在場諸人臉又是一變。

齊烈常年駐守河東，來過慶州多次，衙門上下都認得他，自然也相信他的話。

岑義面敗如草灰，他旁邊的長隨大聲道：“岑大人是堂堂的大周刺史，豈可任人——”

“還不手！”晏元昭截住他的話，沖衙役喝道。

衙役這回終于聽他號令，將岑義團團圍住。

岑義猶作困之鬥，“你們誰敢擒拿本！”

衙役畏懼岑義威，作遲緩，不敢捉。

齊烈不了了，“晏大人，衙門裏的人不敢拿他，讓我的兵來！”

說罷，手一揮，七八名披甲執戈的衛士進來，撥開皂隸，三下五除二制住不肯就縛的岑義，拿繩將他五花大綁。

這位齊將軍，正是昨夜晏元昭與阿棠困後，連夜出城所見之人。

晏元昭為巡察使，對全道民政軍事都可便宜置，這其中也包括懲州。可他手下無人，問罪岑義不免被，便前去請了手握重兵的齊烈。

齊烈是行走朝堂多年的宿將，本就識得晏元昭，他心思簡單，但知聽從巡察使號令，當即帶兵前來助他。

晏元昭走到堂下，叱退衙役，請齊烈將岑義帶到監牢，又讓長史和司馬暫代岑義負責州務。兩位佐滿臉慚，連連請罪，表了數聲忠心後才離開。

屋空寂下來，晏元昭此時方轉頭看連打數個哈欠的阿棠。

他們兩人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合過眼了。

“我好困啊。”阿棠惺忪淌淚的眼睛，聲音綿綿的，“人也抓了，咱們回去睡覺吧。”

“你去睡。”晏元昭溫聲道，“我人護送你回舍。”

“你不睡嗎？那我也不睡了，我要看你審狗！”

晏元昭微嘆口氣，“聽話，去睡覺。”

阿棠倔強搖頭，“我被狗坑得差點沒命，怎麽能錯過他痛哭流涕，追悔莫及的時候呢！我還得他給我磕三個響頭，大喊姑我錯了呢！”

晏元昭忍俊不，“他不會給你磕的。”

痛哭流涕，也很難說。

“開玩笑的嘛。你就讓我去旁聽一下唄，不然我跟著你辛辛苦苦跑了一夜，結果在最爽的關頭被你趕回去，我會難到睡不著的！”

審犯人是為了爽嗎？晏元昭哭笑不得。

他點按著疲憊的太xue，拿不定主意。

自離開陵州起，他已寬縱做了很多不合規矩的事，但是讓一個無的子旁聽審訊，不僅僅是不合規矩，更是獄訟，放在以前，晏元昭想都不會想，早就開口嚴詞訓斥。

但是現在——

晏元昭覺得，他不是拒絕不了，只是舍不得讓離開他的視線。

好吧，就當是為了自己的私，破一次例。

“只能聽，不能開口說話，更不要讓別人發現你是子。明白嗎？”

“明白明白，放一百個心！”

對岑義的審問在一間掛滿刑的狹小房間進行，在場的還有齊將軍、州衙法曹以及一位負責記錄的刀筆吏。

晏元昭在他的桌案旁擺了一張小幾，阿棠坐在後頭，拿著紙筆，也裝作記口供的樣子。

岑義被換上布囚服，手腳拷上鎖鏈，按規矩，已打了十殺威。悍的軀萎靡下去，赳赳氣焰失了大半，一張臉瞬間衰老十歲。

只是仍然不肯服。

“晏元昭，你無憑無據抓我，恐難服衆。”

“無憑無據？”晏元昭淡淡道，“你既然提到這點，那就從碼頭貨棧不翼而飛的兵開始吧。”

“前天晚上，你在來衙門之前就把貨轉移走了，是也不是？你轉移到了哪裏？”

岑義鼻子裏出了一聲哼，“我為什麽會告訴你？”

“你以為你不說，我就找不到嗎？從當值錄事派人去告訴你巡察使來慶州的消息起，到你趕來衙，才半個來時辰，事發突然，這麽短的時間裏你能做多布置？恐怕連把那七八箱貨搬上船都做不到，那麽最快的清除贓的方法就顯而易見了。”晏元昭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你把贓沉了水中。”

岑義臉微微一變，被晏元昭準地捕捉到。

他猜對了。

岑義不置一詞。

“還不肯招？”晏元昭喝道，“是嫌子打得了麽？”

岑義猛地擡頭，“你膽敢對朝廷命用刑？”

晏元昭冷笑一聲，意味不言自明。

他轉頭看了眼阿棠。

支著腦袋，正怒瞪岑義。

晏元昭轉過視線，將法曹來，低聲吩咐幾句。

法曹取來一只烙鐵，在火盆裏燒紅，人按住岑義，在他臂上來了一下。

岑義慘出聲。

“滋味兒好嗎？”晏元昭聲音冷肅起來，“本既已拿了你，就不會再把你當朝廷命看，讓你招供只是時間問題。這裏的刑罰，你應當不陌生，全在你上用一遍，你能挨得住嗎？你宅中所有事都會被抄檢，所有仆役、親眷都會被審訊問罪，他們能守口如瓶，不洩丁點你的嗎？換句話說，他們能挨得住刑嗎？”

岑義面部疼得，哆嗦道：“好，晏元昭，你名不虛傳！”

傳的名，自然是惡名了。

百姓傳他公正廉明，百卻傳他剛無。

阿棠忽地心有所，知道他是個心腸很的人，對貓兒呵護備至，從不苛責下人。心裏湧出一點莫名的難過，一時忘了要痛打落水狗看岑義笑話的事，默默向晏元昭靠近了些。

“過獎。”晏元昭淡淡道。

岑義的銳氣徹底挫敗，痛過勁兒後，如實代了他串通慶州冶坊和軍坊僞造賬目，并以李氏木坊作為掩飾，挪用甲戈的經過。

事實和晏元昭所推斷的相去不遠，這個營生，岑義已幹了三年。

“李氏兄弟是通過木坊的道逃的？逃去哪裏了？”

岑義緩緩點頭，“逃去哪裏我也不知，可能已出城了。他們說避避風頭再回來。”

“陳參軍是你害死的？”

“是。”

“慶州甲仗樓修築于二十五年前，以青石建造，半地下式，堅固非常，高兩層，闊二十三間，其中地下層最末間為機關控制，用于放置重要兵。四年前你到任後不久，甲仗樓有過一次整修。”晏元昭陳述著慶州州志上的甲杖庫資料，“這是否是你故意而為之？你利用整修，把末間變了你藏匿兵的庫房？甲仗樓裏的東西，你是不是也染指過？”

岑義沉默片刻，平靜道：“不錯。起初，我打的就是甲仗樓裏兵的主意。可甲仗樓規格很高，除了我，還有幾位駐將和司兵參軍一起監管，調運的話，很難不被人發現。于是我找來懂機關的高人，改造了末間機關，并挖了一條道通向木坊。我對外聲稱機關失靈，無法打開末間，私下每次進樓清點時，將部分兵轉移至末間，再經木坊運出。”

“我說好端端的甲仗樓室怎麽就打不開了，原來是你這廝在搞鬼！後來那幾次甲仗樓的賬目對不上，也是因為你這個賊吧！”

一直在一旁靜觀的齊將軍吼出聲，氣得想上前給岑義兩掌。

岑義不理他，只盯著晏元昭道：“我得其實不多，可沒過多久，還是讓人起了疑心，我只好另辟他路，費了很多功夫打通軍坊這條線。”

“賊心不死，卑鄙無恥。”晏元昭道。

岑義面不改，“晏元昭，那間室修得毫無破綻，你是怎麽找到機關逃到的甲仗樓？”

“哼，區區小機關，難得住誰？我們晏大人有上蒼庇佑，逢兇必化吉，豈是你一個險小人能害死的？你就是把他丟到海底去，也有龍王托他上來！”

說話的是阿棠，低了嗓音，聽來肖似男子。

晏元昭結了，一暖意流到心底。

“說的對！晏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岑義，你是害人不反害己。”齊烈道。

岑義嘆了口氣，閉上。

“你費盡心思私吞這麽多良兵，都運去了哪裏？”晏元昭盯著岑義，問出關鍵。

“鐵鶻。”

岑義枯幹蒼老的聲音落下，在場人無不倒一口冷氣。

“鐵鶻？塞外的那個鐵鶻？”齊烈驚道。

“不然還有那個鐵鶻？”岑義嘲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