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灰白的天中，那道月白影靜靜立在影壁前，如夢似幻，面容竟與李啠分毫不差。

“你……你是人是鬼？”

李嗓音發，手指無意識掐進掌心。

那月白影緩緩走近，一步，兩步，聲音溫潤如昔：“好久不見了九弟，怎麼有空來這里？”

李下意識后退，一步兩步，鞋子磕在石階的邊緣。

晨漸亮，他死死盯著對方腳下，一道清晰的影子從李啠腳下長出，投在他前。

第124章

天漸亮,晨曦打在壽安殿的高墻上，映出幾枝疏錯落的花影。檐下花葉上的水散著細碎的，像灑了一把碎琉璃。

晨起灑掃庭院的宮人,出屋便見李茂正坐在臺階上,衫還是昨日的。

伺候李茂食的老宮人也起來了，往李茂上加了件披風，恭謹道：“主子這是一夜未眠？”

“可有消息？”

李茂直視著閉的院門，攥的拳頭未曾松開。

“娘娘山嵐姑娘傳話來,說寅時初,陸離夜叩寢殿，請走了陛下。”

李茂的手微微了下,緩緩松了。

“主子回屋吧,您子骨本就弱，便是鐵打的,不睡覺也不……”

“好。”

李茂隨口應了,由著老宮人扶進了屋。

屋里昏暗,老宮人不留神踢到個東西,待拾起來細看,竟是那枚賜的螭龍鎮紙,只有一半,另一半不知去了哪里。

老宮人噗通一下跪倒，連連叩頭：“奴婢該死！老眼昏花竟沒瞧見……”

“起來吧。”

李茂并未怒,只涼涼著那半截東西,那是他日前當著李的面摔斷的。

數日前這個九弟破天荒來看他，他曾憤怒于兩人相爭，同是骯臟手段，他被廢為庶人,關進了高墻，而李只是削爵，還能安然行走于天化日之下。

眼下再見李，他強忍著一腔怨忿，以三哥李啠的份好生招呼他。

李看他的眼神，起初是懷疑，之后譏諷，再便是可憐。

直到他說出那句：“待孤回京繼承大寶，九弟，我定恢復你的王位！”

李瞳孔驟！李茂從他眼中看到了瘋癲帶笑的自己。

他忽而又一怔，臉上的笑容變了驚駭，直直向李后：“扶、扶……你別過來，不是我放的火……我是三哥啊……火……燒死，都燒死！你別過來啊——”

他喊著抄起個東西朝門口砸去，那枚螭龍鎮紙斷了兩半。

“可惜啊九弟……”李茂角勾起，“你終究只是當棋子的命……”

-

廢太子府中，李抵在石階邊緣，退無可退。

他不可置信地著眼前這張臉，活生生的李啠！分明前一刻，他的死士還信誓旦旦說他被一劍穿，絕無生還的可能，可眼下，他就站在這里，完好無虞，連袍都未沾染一跡。

“不可能……”李嗓音嘶啞，似是從嚨出來，“人呢！給我死他！快死他！”

李瘋了般大，卻再未見有冷箭放出來。

李啠輕聲嘆息：“九弟，你總是這般……”

話音未落，李突然暴起，抓起地上死士的長劍，猛地朝李啠撲過去。他出手全無章法，卻狠辣至極。李啠未料他瘋癲至此，倉皇后退，眼看劍尖便要劃向咽，卻聽“當”一聲，長劍落地。

李一條猛地一屈，整個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墻的影里，陸離慢條斯理地捻著一顆石子，角噙著冷笑。

“陛下駕到！”

影壁后傳來高盛尖細的嗓音，李渾一。

李琞一常服，在高盛和恭親王李慎的攙扶下緩緩行來。他行得很慢，像是每一步都碾在心尖上，晨映照著他蒼老的面容，眼底凝著深不見底的寒意。

李啠早已退至一側，垂首恭立。

李伏在地上，額頭抵著青磚，一不，仿佛廢園中的一座棄雕。

李琞松開高盛的手，獨自往前走了幾步，在李跟前彎下腰。

“朕多希，沒有在這見到你。”

他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鈍刀，緩緩割開。

李微微發抖，仍舊死死著地面，不肯抬頭。

“抬起頭看朕！”

李琞聲音突然拔高，帶著抑了許久的怒氣和痛楚。

李終于緩緩直起，眼眶紅。他向李琞，見他眼里亦是，蒼老的面容上，是深深的失和疲憊。

“朕曾以為，你是朕幾個兒子中，難得不耽樂、明理上進、才俱佳的一個。”

李琞聲音發，結滾間，像咽下某種難吞的苦果：“可朕今日才明白，你最致命的短，是不孝！”

李抖了一下，翕，卻終是一字辯白也沒有。

李琞盯著他，眼底的痛意和怒意翻騰，聲音又啞又厲：“朕為了保你，讓你的母族擔了所有罪責！可你呢，你還不知收斂！害了你四哥仍不知悔改，如今又對三哥下手！”

他呼吸急促，指著李的手指哆嗦：“目無尊長，殘殺手足……你簡直喪心病狂！”

最后一句話落下，院中一片死寂，在場人仿佛連呼吸都要凝滯。

李的眼淚終于滾落下來，砸在李琞腳下，洇出一片深。他緩緩俯下，額頭地，一字一句道：“兒臣……知罪！”

李琞良久無語，待氣息稍穩，揮了揮袖，盡顯疲憊：“押下去吧……”

李被衛拖走，幾步之外突然回頭，著李啠扯出一冷笑。

李啠始終垂首，直到看到前繡著金龍暗紋的袍，才緩緩抬頭，對上李琞一雙復雜的眉。

“你可恨朕？”

李琞龍目幽深，聽不出是試探還是安。

李啠提袍下跪，叩首道：“雷霆雨，俱是君恩……草民，不敢有怨恨。”

“草民？”李琞咀嚼著這個詞，忽然短促地笑了一聲，“還是怨恨朕啊。”

荒園寂靜，只有風拂過蒿草的輕音。李啠脊背又往下沉了幾分。

李琞目掠過院中瘋長的蒿草，墻里的竟有一人多高。

“高盛。

“老奴在。”

“人收拾一下吧。”

“是……三殿下現下的住？”

李琞冷眼看向跪著的李啠，從鼻子里逸出一聲輕哼：“誰接回來的，誰管！”

陸離挑了挑眉。

陛下不賜府邸，陸離將李啠送到了靜溪園，跟容老一起養鴨子。

這地方李啠并不陌生。時母后尚在，每年盛夏都會帶他來此避暑。他這兒的野趣，可又覺這兒太“野”，沒有東宮熱鬧。可在南境過了兩年清茶淡飯、無人問津的日子后，竟覺風中草木氣味兒都著親切。

幾只白鴨懶洋洋地游來游去，他蹲在岸邊，手里著一把谷粒，只輕輕一灑，它們便嘎嘎著，撲棱棱朝他游過來，攪出一湖碎。

他想起時也曾在此喂鴨子，那時后跟著群的宮人，母后含笑著，涼風習習，滿心愜意。

而今后空無一人，只不遠一襲素衫，執杖而立，朝他微微頷首。

命運兜轉一圈，又將他送回

了原點。

他起，拍了拍手，朝容師傅走去。

多年未見，西北風沙讓這個老頭更清瘦了，但好似和許多，不似早年諸般苛責。那雙眼睛滿是皺紋，眼神淡泊，只偶爾掠過一銳芒，顯出他并非尋常山村野老。

容崇恩也在觀察他。眼下雖是一介庶民，其行止仍存著東宮時的氣度，只眉宇間多了些謹慎。當年監國時銳意進取，如今再論及朝局，其應對倒極其含蓄。

“許久未這般自在地喂食了，”李啠淺笑，“從前不覺這山野之趣可貴，現下頗覺難得。”

容崇恩捻須微笑：“境由心生，殿下這是參了。”

遠容桉備好了茶點，帶著下人退到了十余步外。

茶煙裊裊間，容老忽然開口：“殿下可還記得，七年前西北進獻的那批駿馬？”

李啠執壺的手微微一頓，茶水卻穩穩注杯中，他恭敬地捧到容老面前：“師傅請用茶。”

京中權貴熱衷賽馬，西北每年都會送寶馬進京，那批馬當年轟一時。

李啠答道：“自然記得。”

容崇恩輕啜香茗，嗓音溫淡：“其中有匹墨駒，額間一點白，子烈得很，能生生掙斷鐵鏈。”

“陛下命人了它三日，又一通鞭打，”李啠接口道，“那馬反而傷了三位馴馬師，陛下一怒之下便要殺了它，最后……”

“最后是殿下求，將它放歸山林。”容崇恩放下茶盞，“殿下可知那馬后來如何？”

“如何？”

“它被殺了，陛下的令。”

溪邊白鴨撲棱著翅膀上岸，嘎嘎著從兩人前晃過。

“今年平王也帶回來一批寶馬。”容崇恩忽而抬眸，“若再遇此等烈種，殿下是殺，還是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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