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二哥說，”他忽又開口，“那小子看你的眼神，像極了當年我看你們阿娘。”

他糙的手掌去眼角痕，“幺兒，只要你歡喜，為父此生……都不向大齊興兵。”

“阿爹！”梅爻又撲回他懷里，方才去的眼淚又淌了一臉。

翌日辰時初刻，梅府中門打開，朱紅氈毯鋪地，檐下銅鈴在晨風中清，為吉日更添一分靈韻。

平王嚴誠明率使團踏著禮樂而來，玄冕服莊重雍容，蹀躞帶上明珠隨步生輝。后禮手捧朱漆禮盤，盤中青玉雁展翅飛，栩栩如生，雁頸系赤金婚書，朝之下流溢彩。

梅安立于高階之上，一襲暗金紋蟒袍，玉帶束腰，威儀赫赫。后四位公子如松而立。

見使團儀仗至庭前，梅安降階相迎：“平王攜天家之禮而來，南境蓬蓽生輝。”

嚴誠明執圭回禮，笑意溫雅：“奉大齊天子敕命，為昭王行納采之禮，以結兩姓之好。”

禮樂聲中，梅安親自迎平王一行府。正堂早已設好香案，長老們已分列兩側，目沉凝，注視著大齊禮將聘禮一一陳列于案。

太祝捧鎏金簡冊出列，聲如洪鐘：“大齊皇帝敕曰：擇昭王彧，以三州為聘，迎文山王郡主梅爻為妃，永固南北之盟！”

大巫以朱砂點雁額，唱誦：“玄禽納吉，翥鸞翔！”

繁復的儀程中，梅爻立于屏風之側，眸流沔，向堂中那同樣一吉服的男人。他也正著，眉目如畫，灼灼風華，似也要將這一瞬鐫刻心底。

嚴彧上前幾步，捧出一方白玉匣，匣蓋輕啟，出里顆顆飽滿的種子。

“雁禮之外，另添聘雪焰蘭千株。”他聲音清朗，卻字字鄭重，“此花四季常開，將培至衢州新府。”目落向梅爻，角微揚，“待來日花開，與卿共賞。”

堂上梅安凝視那些種子，眼底波瀾微，而梅爻已了眼眶。

第130章

太后大喪的素幡尚未撤下,皇帝便因哀慟過甚罷朝靜養。京畿之地盡縞，連最是笙歌不絕的海河畫舫都歇了竹，唯有蕭瑟秋風掠過水面,攪碎一河白燈幡的倒影。

使團南下時悄無聲息,直到數日后，有人撞見恭親王府上的采買嬤嬤購置紅綢吉符，不過半日，各府后院便開始暗流涌。

細心的又發覺禮部郎中驗收了宮造的紅紙金,更明的已開始掐指算日子——百日熱孝將盡,廢太子府近來工匠進出頻繁，那位在城郊喂鴨子的主兒,怕是要飛上枝頭了。

只是不知哪家貴應了這場”沖喜”,敢接下這孝幔下的冠。各家夫人暗地里點數閨名冊，也未得頭緒,倒這場暗涌更添了幾分詭譎。

半月后,三封朱批詔書同時明發六部,解了大家之,卻也震了整個朝堂：

其一,皇三子啠,秉溫良,德彰仁孝。昔遭讒佞構陷，今賴天理昭彰。著復太子之位,重掌東宮印璽。其舊邸修繕已畢,一應儀制悉如舊典。

其二，驃騎將軍嚴彧，宇宏深，功標麟閣。昔平西北狼煙,今柱石之任。特晉昭王爵秩，開府衢州。賜婚文山王梅氏，永固南北之盟。

其三乃太后詔：彧兒婚事當速，可借百日和之氣，安九泉懸之心。今特許昭王于熱孝期婚，著禮部從簡辦，以素銀代金玉，以清樂易笙簫。

李啠復位早在朝野意料之中，倒是嚴彧封王聯姻的旨意，驚起一片嘩然。可待眾人細想，確早有蛛馬跡。

陛下與太后對嚴彧的隆寵，早已逾越常制。這位年輕的西北統帥，敢冒然斬殺宗室，敢無詔擅離戍地，更敢夜闖親王宅邸，險些勒死親王——這般肆意妄為，便是嚴平王這般功勛卓著的老臣，也是想都不敢想。偏生他能全而退，這般恩遇，莫說尋常武將，便是宗室親王也難企及。

而他這樁婚事，更非無跡可尋。自康王和瑞王朝堂對峙后，這一對璧人的愫便已是公開的。只是當時礙于南北局勢微妙，誰都道這段姻緣絕無可能。

可世間諸事，相生。越看似絕路，反倒暗藏轉機。嚴彧以為契，將自己永遠釘在了南北界線上。而那位本可逍遙南境的王，甘愿再樊籠，為利劍歸鞘。這樁婚事，從來不是風月閑筆，而是兩個善弈之人，在刀鋒上走出的一條活路。

這三道明旨，略略沖淡了大喪的縞素之氣。

旨意明發當天，禮部便派員至各王府、勛貴府上遞了簡帖，太廟亦設了小型告祭。雖公開場合還著鑼鼓宴樂，可宮門口、平王府、恭親王府等親貴府邸，已悄悄換下喪聯，改懸了吉符，甚至連宜春坊周圍的茶肆，也“偶爾”出現了紅紙包的點心。

平王府鶴鳴苑里，那株唯一的梅樹下蹲了個小小影，羅曳地渾然不顧，正一捧一捧將土蓋住剛埋下的酒壇，沾了泥的小手拍拍按按，將土實。

“給你們埋一壇合歡酒。”對著新翻上來的土小聲嘀咕，“要埋得深深的，等回來的時候才好喝。”

風過，往手下吹落了幾片半黃細葉。忽地一頓，想起大哥那句，大婚之后，無召他是不能回京的……愣了一息，隨即將最后一捧土重重上去。

平王使團自文山啟程，并未立即回京旨，而是轉道衢州籌備婚事。大婚定在熱孝第九十九日，取“極轉吉，九九歸一”之吉兆。

自太后薨逝，嚴彧便陷在繁雜的喪儀中不得。既要為李啠復位籌謀，又得周旋于朝堂爭那道婚旨，待他星夜兼程趕至衢州時，熱孝期已所剩無幾。

更要命的是，這所謂的“昭王新府”，眼下還只是刺史衙門臨時騰出的三進院落——檐下連喜綢都未及懸掛，唯有幾老樹還算茂盛，倒像是應了那句“素銀代金玉”的太后訓。

而在大婚前的最后這十余日，梅爻亦未得閑。

繡娘第五次捧著改好的嫁進來時，梅爻正對鏡試戴珠釵。

老繡娘伺候試，那腰封改了紗，銅鏡映出那截雪白腰線，走時似有還無，又恰好被帔帛遮住。

“這帔帛冰蠶織就，最是膩韌。”老繡娘把如水的料子繞在臂上，靈巧地打了個結，低笑道，“綁什麼都不會留痕。”

早識的耳飛紅，想起那人在其兄長大婚當晚賴在梅府，在榻上瘋了一整晚，不知饜足地一度還想縛了抗拒的手，狠狠欺負。

“小姐腰可真細，這腰封還可再三分。”老繡娘調整著腰封，渾然不覺銅鏡里映出的小姐眼波藏春。

梅爻向銅鏡，似又見那人手掌掐握住腰肢，拇指恰好抵在腰窩，滾燙的呼吸纏上耳畔：“這麼細的腰……可怎麼經得起折騰？”

回憶如，單是想一想，已了脊骨。

窗外，夜影帶著南境最驍勇的一支鐵騎，映著晚霞啟程。他們將在衢州邊城外三十里駐扎，那是他父王梅安給的退路，也是給北人的威懾。

而梅摯已押送一車車、一箱箱的嫁妝先一步啟程，送往衢州新府。

梅爻在興又張中迎來了大婚日。的父王和二哥親自送嫁，三位義兄已在衢州城外和禮賓相迎。

本為軍事要塞的衢州城，城墻披紅掛彩，紅綢自城投垂落，隨風翻騰如浪。城上城下十步一衛，皆肩甲系紅綢，手按刀柄，目如炬。

打頭的梅溯瞧這陣仗嘿嘿一笑：“喜慶是喜慶，這小子可也不服。”

說話間便見迎親隊伍烈烈而來，倒并非喜轎鼓吹，而是鐵騎開道，戰馬披紅，馬踏青磚之音整齊如雷，其后是八駿鸞輿，奢華尊貴。

舞領南境銳，肅羽領北境玄甲，護衛婚車兩側。這對不打不親的“冤家對頭”各執紅綢一端，為婚車引路，眼里狹閃閃，都卯著勁兒今日非得灌趴下對方。

州府衙門臨時辟出的昭王府，雖不及京中王府雕梁畫棟，卻也因這場大婚被裝點得既莊重又熱鬧。衢州城歷來兵戈相

見的多，何曾有過這等喜事，州府大小員乃至富賈名士來道賀，便是平明百姓亦是夾道相迎，隔門觀禮。

賀禮堆得滿庭滿院，白硯聲在核查記錄禮時，心細的發現一份由蒼梧州商隊送來的賀禮，還有一封信，那筆跡白硯聲一看便笑了。

吉時吉地，青廬帳，一對新人先拜天地再拜君，又拜鸞神拜父母，終是禮。

熱孝期，儀程從簡，省去了繁文縟節，只余賓朋歡宴。觥籌錯間，眾人雖有心鬧一鬧新郎，卻礙于其份不敢造次。而梅溯竟也一反常態，非但沒有刁難他，反倒主替他擋酒周旋。酒過三巡，他親自扶著“微醺”的嚴彧離席，一路送進房，臨走時還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

房紅燭搖曳，春融融。

沒有雀扇遮面的，只有一幅銀面斜斜掛在耳畔，半掩著那張芙蓉玉面。出的眉眼如桃花蘸水，瀲滟生波，朱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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