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義在屋里被嚇壞了。

他頭一次見到這樣暴怒下的謝凌，就連那雙墨眼里都藏著約約的火苗。

男人自祖訓，二十年來喜怒不形于，慶義滿心惶恐，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才能讓公子如此反常？

謝凌坐在那，即使摔碎了一只茶盞，也無法強抑住他的暴怒。他死死地盯著那枚被他視若珍寶放在旁邊桌上的墨竹手套。

明明一切謎底都解開了，疏離的態度，對他打馬虎眼，糊弄他，誆騙他。可揭開真相后他的心卻無法平靜，而是仿若置于排山倒海的海面。

屋里，夜的銅壺里，發出“嘀嗒”一聲輕響。

銅制指針恰在此時越過刻度的中線。

已是新的一天了。

今日，二月初二，也便是謝凌的生辰。

桌上的殘燭忽明忽暗，將男人的影子投在青磚地上。

慶義不敢抬頭。

慶義明明回去的時候，明里暗里都提醒了表姑娘，公子的生辰就快要到了。可表姑娘似乎是裝聽不見似的，又或者是忘了，連公子的生辰禮都不曾記起來，更別說是準備了。

慶義只好空手而返。

眼瞧著謝凌鐵青的臉，慶義心里猜測，大抵表姑娘這次又是做了什麼錯事，令公子火冒三丈了。

謝凌當晚，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他不知道自己是震驚多，還是難過多。

在這個春寒料峭的季節。外頭下著瀟瀟細雨，燈滲了進來，照在他的裳上，謝凌覺得渾冷。

他從來沒有這麼冷過。

謝凌深一種被戲弄的背叛。

這種覺，氣得他控制不住地渾發抖。

他面含怒氣，在夜里襯得那張俊朗的臉如同鬼魅，慶義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原來，當初什麼都明白。

什麼都明白，卻假裝單純乖巧，與他哥哥長哥哥短的，在心里，他永遠只能是哥哥的位置。

明明他早知會是這麼個結果。

即便知道了，他與也不可能有結果。

可謝凌也沒想到，等這一天真正到來時，他只有說不出來的失和憤怒，自我尊嚴的嚴重貶低，讓他越來越唾棄自我，不甘像毒蛇一般爬上他的，將他引地獄才肯罷休。

謝凌只覺得憋著邪火，燒得越來越旺，眸若寒冰。

他想，知道了這個真相，今夜他是不必睡了的。

一氣之下，謝凌仿佛聞到了間的腥味，他捂住心口，又是一陣劇烈地咳嗽。

他死死地攥著那墨竹手套。

來到南京后的那個正月里，他一直在用著的手套，他珍重又珍重，每次都小心翼翼地著上面的竹葉紋路。

謝凌現在才知道。

他原來一直在自欺欺人。

這一月多，他從來沒有有一天真正忘記過。沒有。

他之所以忙得腳不沾地，只是想讓自己忙起來，否則一旦閑來無事停下來的時候，他腦海里只會被阮凝玉的影所占據，就像是罌粟，危險又迷人，他抵抗不了。

謝凌忽然間無力地發現，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認清了自己。

他本就不滿足當的兄長，亦不想眼睜睜地看著披上紅裝嫁給別的陌生男人。

謝凌的舌被咬出了鮮，暴怒下強克制住了抖的嗚咽。

……他做不到，也永遠無法做到。

慶義上前就想要扶住他。

誰知謝凌卻揮開了他攙扶的手，而是雙眸猩紅，帶著戾氣，里頭的寒冰沒有一點兒融化的跡象。

謝凌咬牙切齒，也被自己咬出鐵銹味來。

“給我去拿筆墨紙硯來，我要即刻修封家書回去。”

抑了長達一月，本來以為日子漸去，便能盡早將的影在心中漸漸淡忘。可沒想到，即便他與隔著上萬里，還能在南京給他這麼大的一個致命沖擊。

他來到江南之后，從來沒有這麼的跟見面過。

阮、凝、玉。

謝凌簡直恨不得將幾個字嵌進骨里。

眼見謝凌暴跳如雷，與平日里克制端方的名門公子大徑相庭，慶義心里大吃一驚，于是連忙去書房將筆墨紙硯端來，還命人抬來了一方書案。

謝凌著想掐“死”的心，提起筆來，在書上筆疾書，他恨不得現在馬上便飛奔京城。他從來沒有這麼地想要見。

他現在就想見到，馬上，立刻，恨不得此時便出現在他的面前。

至于家書上說的“表妹新歲之愿，唯盼兄長早覓良緣，今歲便能家立業，使嫂侍兄左右，令兄無后顧之憂也”……想都別想，他此生不會娶了以外的其他人。

他今后的枕邊人若不是，那他寧愿此生不娶，他寧愿這樣膈應。

他也從來沒想過，自己這個緒斂的人，竟會被阮凝玉瘋這樣。

謝凌冷風侵后背，深吸一口氣。

夜里的倒春寒，遠遠沒有給自己的傷還要來得冷。就像被刻進了命里，往后每一個春天，都會帶著這蝕骨的冷，一遍遍返。

謝凌帶著無法平復的緒，命慶義給他研墨，可在紙上書寫了沒幾個字，他卻戛然停下。

屋里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只剩下窗外淅瀝的雨聲。

慶義卻不敢過問。

謝凌好不容易拉回一理智，他如山的形塌了下去，影又重新陷黑夜里。

謝凌的心思想得很深。

若他此刻修了封家書回去，豈不是打草驚蛇了？

的膽子那麼小，心眼又那麼多。

謝凌的眸子越來越沉。

他何嘗不想現在就馬上回京，找好好清算清算這筆賬，可是，他在南京現在不過是小試鋒芒，清算土地時時刻刻需要著他，他又如何能開現在就回去？

謝凌現在又惱又悔，悔恨他乘車離京前沒有早點發現那些自作聰明的心思。

如果他早點發現的話……

謝凌站著一不，被心口的悔意燒得發疼。

是知道怎麼能讓他變崩潰的。

眼見男人將宣紙團，丟進旁邊的炭盆里燒了。

眼看著謝凌一張臉黑黑的，慶義小心翼翼地問：“主子，小的還繼續研墨嗎？”

“不必了。”

謝凌扶額，邦邦地丟下這一句話，轉便走出了庭院。

慶義不敢追上去。

只知道，男人一夜未眠，翌日卻依然神十足，沉著臉前往衙署辦公，臉上也不見疲憊之。

謝凌初二這日早晨醒來的時候，便見蒼山給他端來了廚房做的一碗長壽面。

謝凌這才恍惚地記得，今日原來是自己生辰。

蒼山：“知道主子每年生辰都不想大辦，今年格外特別，是在異鄉過的，但總歸要討個好意頭，于是小的便讓廚房做了碗長壽面。”

謝凌著眼前香味俱全的長壽面，本來他對這些節日并無覺，就連他前面一個人過春節過元宵節，他都沒什麼太大的覺。

可如今在他的生辰上，阮凝玉卻如此傷他。

謝凌要說心里沒點兒悲傷的氣氛，未免太過假。

為何，偏偏是在他的生辰上知道這個消息。

阮凝玉讓他的這個生辰變得與往年都不太一樣，也十分的印象深刻，他往后想忘都難。

太殘忍了。

謝凌移開眼，“不用來，端些家常菜上來吧。”

他現在沒心吃什麼長壽面。

更不想過什麼生辰。

連自己的生辰都不記得。

近來衙署里的下屬們發現，今日謝大人的眉眼變得冷厲了許多。

以前頂多覺得此人出名門世家，清冷疏離些，而今兒卻真真正正地到了他上的寒氣息。

而這樣的緒，謝凌持續了好些天。

衙署里也沒人敢議論這位麟子雛的謝大人究竟是怎麼了，只是他們做事越發小心謹慎了。

就比如前天，有個衙役不小心出了點小差錯，平日里平心靜氣的謝大人卻是將他罵了個狗淋頭，搞得衙署上下個個都屏氣凝神。

連他的上司向鼎臣都發現了他的異樣。

眼前這位陪他在雨天里下棋的這位年輕后輩，上似乎多了幾分過去所沒有的戾氣。

檐外的雨斜斜織著，將棋盤上的檀木棋子映得發亮。

向鼎臣落下一子，目微笑，慢悠悠地道：“謝凌，你近來可是添了些浮躁？”

謝凌頓住，指尖懸著遲遲未落棋子。

向鼎臣著他眼底翻涌的戾氣，“發生什麼事，可是遇上難了？說來聽聽。”

“老夫這把骨頭雖鈍，倒也能聽些煩心事。”

廊下的雨突然了些，打在芭蕉葉上噼啪作響。

謝凌沉默。

片刻后，他垂眼落下一子，落子的聲響比平時重了三分，雨聲里嗓音清和。

“也沒什麼，只是覺得土地清丈進度推得緩慢，那些世家個個狡猾明，而現在雖然有些手段，局面還是陷了僵局。汪斂雖然被朝廷調查，但有太后保著，汪家想必有很多法子將汪斂弄出來。”

“我不過是想著，若能再加把勁，讓這清丈的步子邁得快一些罷了。”

故此，他近些天來才對下屬那般嚴厲，一改平日寬和態度。

謝凌抿，抬眼時目犀利，如同天上寒星。

“我決定大干一場。”

向鼎臣被他目的堅定給怔了一下。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謝凌的手段一下就變得這麼急如風火，要主出擊了。

但向鼎臣想了想：“也好。”

拖得越長，局面反而越不利于他們。

向鼎臣目有深意：“你雖要打破陳規，但切記不能急功近利，以免中了汪格非他們的圈套。”

謝凌：“是。”

于是，謝凌決意勢必要在南京翻天覆地，于是著汪斂的案子，命人幾次三番地上奏，每每呈報上汪斂新的罪行，令汪太后等人大為頭疼。

另一方面，謝凌作很快，很快一江南豪族被查出侵占百姓良田了獄。

這讓那些跟著汪家的世家豪族人心惶惶了起來。

過了幾日，南京里便傳出不利于謝凌名聲的消息。

原來是上次去了南京知府家中，知府千金柯心月對謝凌求不，因此心生惱，隔天便造謠謝凌“對死纏爛打被所拒”，將消息宣揚了出去。

蒼山知道了很是氣惱，怒氣沖沖地將此事告知給了謝凌。

謝凌聽了，倒是沒什麼反應。

蒼山見了愣住，下意識口而出：“公子不寄封信給表姑娘解釋麼？若被表姑娘誤會的話……”

豈不是讓表姑娘誤會他了？

謝凌卻是冷笑。

莫不，會在意這些麼？

恨不得他在南京的時候就給帶個嫂子回去。

說不定他在南京的這些“緋聞”，傳到了阮凝玉的耳朵里，怕是會大大地松一口氣。

蒼山見男人的臉比往常都要冷，心里一驚，便閉上，再也不提表姑娘一句了。

謝凌這幾日忙得天翻地覆，書案公文堆積如山。

有蒼山陪著，謝凌有時候一忙，案頭的沙已見了底，才驚覺天微亮。

天亮了。

蒼山過來道：“小的這去給主子端來些清淡早膳，再讓廚子給主子備碗參湯。”

謝凌嗯了一聲。

謝凌了眉心，通宵了一夜，可這會兒竟全無困意。

等蒼山端來膳食時，便見庭院中劍聲簌簌。

只見這個乍暖還寒的清晨，謝凌一寬衫，正在庭中晨練。

起初原本還只是些強健、活絡筋骨的招數，誰知后面劍卻越舞越兇險，只見稀薄晨下月白寬衫的男人，一劍一劍地揮砍過庭院里的東西，樹下的桌椅被他砍了兩半，就連那一片翠綠的竹林也被他砍了狼藉。

蒼山見到了，卻不敢上前阻止。

他一眼就看得出來，大公子那些長久抑的緒，在這一日終于忍無可忍，徹底發了出來。

只是蒼山沒想到，原來公子居然也有這麼激烈洶涌的緒……

蒼山也不知這是好是壞。

一時間，在他的揮砍下，庭中緩緩飄落了許多竹葉。

那把寒劍最后被他扔在了地上。

謝凌立在庭院里，冷風吹得他臉頰生疼，可他渾然不覺。

幾天過去了，可他每每想起那件事，還是令他的心鈍痛萬分，疼得他無法平心靜氣地度過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