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太後自裴彧登基後，便避居佛堂，甚出來。

明蘊之：“太後娘娘今夜來此，是想要做什麽？”

陳太後未發一言，拍了拍手，讓宮押了一人上來。

明蘊之一眼便認出那是封後位時調任來的宮人之一。因為做事老實本分，手腳勤快，一直留在宮中伺候，還算得信賴。

那宮見了便瑟瑟發抖，好似懼怕至極。

“皇後娘娘，奴婢，奴婢……”

陳太後繞到後，按住肩頭，道：“說罷。”

不知使了什麽手段，那宮對怕極，連哭都不敢再哭，跪地一五一十將一切都代了清楚。

“是……是皇後娘娘母家的人，”瑟著開口：“奴婢只是收了銀子，將藥材放了娘娘的膳食中而已！奴婢驗過了，那其中無毒，那人也只說是家中襄助，只是能助人有孕的補品，想來……想來娘娘也是想要子嗣的！”

話音方落，便有人送上瓷瓶，予明蘊之查看。

明蘊之閉上雙眼，靜靜聽著那宮代了齊全。

何時被收買，如何聯絡的，其中人證、證俱在，脈絡清晰，無可抵賴。

太醫院院判親驗，此藥用為何，又如何傷。

明家人的罪證，一如方才所聞，從頭至尾，聽了全程。

“為什麽？”

若幹人等從宮中離開，明蘊之睜開雙眼，看向陳太後：“太後娘娘，這是為我答疑解來了？”

陳太後：“我可憐你。”

的眼神裏，帶著真實的哀切：“天底下，哪有父母不心疼自個兒的孩子呢？”

“——哪有父母，會不心疼自個兒的孩子的！”

痛而揮掉了茶盞，雙眸含淚：“你沒了孩子，你的心可痛？你可知曉我親子所逝時，我的痛心？”

就是要裴彧和明蘊之也嘗嘗，所謂喪子之痛。

陳太後捂住口，一步步走近：“我的晟兒做錯了什麽？他還那麽年輕，如果不是裴彧，如果不是你——”

的兒子那樣好，折在了倭寇手中，而裴彧憑什麽登臨帝位，人生滿？

千攔萬攔，不讓裴晟跟著裴彧出行，是明蘊之這個太子妃出言相勸，才讓裴彧點頭，帶著裴晟出去。

他若能安安穩穩留在京城，又如何會有此等禍事！

裴彧，明蘊之……這二人奪走唯一的兒子，又如何能置事外，笑臉相對？

又做了什麽，只不過是好心地讓這個糊塗人，沒再做個糊塗鬼而已。

臨去前，道：“你是罪臣之，又刺傷帝王，犯下重罪。你本就活不了。”

“你很在意你的妹妹……是不是？”

陳太後從袖中取出一個藥瓶，道：“你也是個可憐的孩子，我可憐你，這藥見效快，不會讓你再吃苦頭。”

……

明蘊之看著所留下的藥瓶，獨坐至天明。

原以為自己會痛哭一場，可事到如今，竟眼中幹，像是將淚流了個幹淨。

天剛破曉之時，站起來，將殿中窗戶一一關上，不讓那日頭再刺傷雙眼。

短短的一段路，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早就覺得很累了。

在刺傷裴彧之前，就沒想過要再茍活下去。

這一生可憐、可笑、可悲、可嘆。到了最後，竟親手傷了這世間，真心護著的人。

裴彧會醒來嗎？

會的吧。

陳太後沒騙，能清楚覺到濃倦的困意，手中的燭臺變得太沉太沉，終于在不知何時，失了力氣。

火焰席卷了整個永壽宮，將那些幹淨的、污穢的，所有的曾經與過往，都焚燒殆盡。

明蘊之好似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似乎真的死了，卻又好像沒死。

看著男人重傷未愈，于半毀的永壽宮前吐出了幾口鮮，再度陷昏迷。

又看著他下令斬殺了許多許多人，陳府流河，甚至殺了一個護國寺的僧人。那些咒罵、迫的朝臣，也被貶斥流放，朝中一時人人自危。

有傳言說陛下瘋魔，乃是昏君行徑，也有人道，陛下只是借機肅清朝野，以雷霆手段震懾朝堂，收攬權柄而已。

明蘊之想說不對。

他不是這樣的人，可無法開口，什麽也做不了，甚至連思考都變得格外困難。

只是一縷，未曾去往間的幽魂而已。

陳太後是怎麽死的，不曾看到。

陳太後住在佛堂之中，或許是因為佛堂清靜之地，一個鬼魂進不去。只知道，宮中人人對此事閉口不提，諱莫如深，好似很恐怖似的。

後來，裴彧輟朝數日，大行巫蠱之，頒布詔令廣招士，為先皇後招魂。他不住富麗堂皇的養心殿，不住是歷代帝王寢宮的紫宸宮，日日流連在被焚毀的永壽宮，拿著些僅存的舊出神。

朝中上書之人衆多，北涼戰事尚且膠著僵持，帝王如此荒唐行事，大周將亡矣！

直到一日，早已是忠武王妃的姚玉珠帶著快滿歲的兒子進宮，將襁褓丟在了裴彧懷中。

滿面怒容，斥道：“若裴晟和二嫂還在，瞧見你這形容，該要如何失！你清醒一些，逝者已逝，難不你此生，就要一輩子這麽沉湎下去？”

孩子嗷嗷啼哭了起來，喚回了男人些許神志，他低低擡手，著那上的淚水。

“生者如斯，陛下的眼中，可還有這天下哀哀哭嚎著的萬千生靈？”

姚玉珠：“你看看鋮兒，他已經會爹，會娘，也會伯伯了。”

“伯、伯啵啵……”

那孩子便哭著，手從襁褓中探出，抓住了男人礪的指腹。

裴彧抱過他的，在明蘊之剛被查出孕之時，他去了忠武王府，學著抱了許久。

那時他想，往後他的孩子若能有這樣健壯可，該有多好。

“都不在了。”

裴彧啞聲道：“和孩子，都不在了。”

“如果我說，”姚玉珠眼眶，哽咽道：“我有法子，召回二嫂魂靈呢？”

裴彧猛然擡頭，看向。

裴晟從前一副不學無的模樣，不正經的事兒幹多了，手中千奇百怪的書冊子也多。是在整理裴晟時，意外瞧見的。

……

或許是心中有了念想。

裴彧駕親征，不到半年，大周鐵騎踏平了北涼。大周自此徹底安定，萬國臣服。

他將忠武王獨子裴鋮封為太子，帶在邊，親自教養。

數年間，又發生了許多事。

在裴彧的勤政之下，永昌運河功修建。通商貿，往來運輸，大周國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盛。

他出兵遠征，長劍之下亡魂無數，世人聽聞大周鐵騎之名，無不聞風喪膽。

人們敬仰他，也害怕他。

多年過去，天下人忘卻了當初那個被稱之為瘋魔的帝王，只記得他的強勢與獨裁，鐵手腕。

可明蘊之還記得。

看到他在無數個漫長的深夜裏，沉寂地看著一盞孤燈，燃至天明。

刻舟求劍般住在數年不變的宮室之中，連花瓶擺放的位置，床帳上的花樣，都與從前的臨華殿別無二致。

他從未說過想念二字，甚至未曾再提起過那個名字。只有在看到裴鋮的時候，才會顯出些許不同的神。他著男孩的發頂，過他的臉龐，好似看到了許多人。

紛的畫面之中。

還有……含之。

多年來，含之踏遍山河，于渺茫中追尋著一個幻想。

終于有一日，含之看著鼓的魂幡，垂淚道：“還在……還在，還有希！”

看著含之去了護國寺，見了靜山說了什麽，不久，便被重兵請離，送去了忠武王府。

還未到三十，卻已生出了白發的含之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咒怨：“為什麽不讓我救阿姐，為什麽！”

姚玉珠攔腰抱住，淚道：“這世上執迷不悟之人，怎就如此之多……三娘，放下吧。”

不知過了多久，明蘊之又看到了裴彧。

風雪凜冽，長夜未明。

覆了滿發霜雪的男人披著件玄黑的大氅，獨上了護國寺。

一縷亡魂，難進佛寺清靜之地。自始至終，都不知裴彧與含之，究竟尋的是什麽法子。

只記得魂魄消散之前，靜山大師隔著遠而又遠的距離，朝著的方向，遙遙投來一眼。

……

或許是命不該絕，一縷殘魂，竟真被強留于世，有了轉生。

想明白裴彧與含之的重生，是件極輕易的事。

明蘊之落下一滴清淚，看向含之。

含之早已淚流滿面。

“阿姐，我們就要到柳園了，”抓著阿姐的手，“為何還要執著于往事前塵呢？”

知曉，如若開口，阿姐會做出什麽選擇。含之咬著瓣，揚聲道：“他明明已經放你走了。”

“阿姐從前不是也很想離開嗎？……他從前待你也不見得有多好，那些補救，不過是他的愧疚而已，阿姐難道要為了這麽一點點好，就要回到那痛苦的源不？”

含之：“他只會讓阿姐痛苦，字最摧人老，也瞬息萬變，他從前能對阿姐冷待，後面又後悔不已，阿姐怎知他往後不會再度改變！”

他究竟有什麽好，能讓阿姐放棄唾手可得的自由，回到那方寸天地？

明蘊之抱住，溫聲道：“我只是想，自己做一個選擇。”

含之子一，低低啜泣著。

明蘊之垂眼，用帕子拭著的淚水：“我這一生，似乎都在被迫接著……無論是主，還是被，總是不由己。”

想自己做一次選擇。

自己也清楚，許多時候淪落到某些境地，是自己不夠勇敢地做出改變和選擇，寧願自欺欺人，掩飾傷痕，也不願踏出那未知的一步。

含之仍有不甘：“阿姐究竟被他灌了什麽迷魂湯……”

明蘊之笑開，“不是迷魂湯。含之，我也是個活生生的人，我會犯蠢，會思考，會有自己的想法和。我不是永遠只能被他人所擺弄……我也可以有我自己的選擇。”

如若只是與有一段姻緣的夫君，斷不會如此。

無比地清楚明白，裴彧于而言，與旁人的不同。

他讓知曉，不是一塊頑石，而是璞玉。

雕琢的過程或許痛苦，但如從前那般繼續掩埋在淤泥中，同樣不風，泥濘難忍。

他讓在一層層的掩飾之下，看到了自己。

真正的自己。

“我知曉你我，”明蘊之點了點妹妹的鼻尖：“是你，讓我瞧見了這世上最最勇敢的小娘子。”

也想要勇敢一回，追尋些什麽。無論痛苦還是快樂，起碼都是自己做出的決定。

……

馬車停在柳園門前，青竹來道：“娘子，咱們到了。”

明蘊之跳下馬車，與青竹說了些什麽，青竹雖錯愕，卻亮了雙眼，點了點頭。

看著柳園的方向，俯首磕了一頭，道：“外祖父、外祖母，蘊之不孝。”

如今，有一件更想做之事。

柏夫人剛下馬車，看出的去意，上前追趕幾步：“蘊娘，蘊娘！”

“你不要阿娘了嗎？”腳步虛浮，含淚朝前：“阿娘知曉錯了，我的蘊娘……”

明蘊之已讓人調轉馬車，帶著裝備好的行囊往山下去。

朝著母親笑了笑，道：“阿娘，兒曾多次期盼過今日。”

柏夫人撲了個空，險些倒地，眉眼輕。

明蘊之：“從前那麽多年都過去了，往後，該如何便如何吧。”

的釋然，不是因為原諒。

而是明白了不是不值得被。

只是原本應該的人，自己也很痛苦罷了。

隔著距離，看到了外出相迎的外祖父與外祖母，與前世死後所見的兩個白發蒼蒼，滿是凄冷的老人不同，二人年齡雖大，卻爽朗矍鑠，未見老態。

看著的影，外祖父朝擺了擺手。

“去吧。”

明蘊之點了點頭，登上馬車。

-

“殺——”

戰場之上，橫飛。揚州本就富庶，兵強馬壯，如今造反起勢，人人皆知不功便仁的道理，殊死一搏，數日以來，竟未占下風。

直到太子殿下領兵出擊，他們才了頹勢，從被攻下的城池被打回了揚州。

但揚州乃是他們最悉之地，占盡了天時地利。

康王一聲令下，千軍萬馬再度橫沖，沖了朝廷大軍的攻勢。

他與麗妃早有準備，為平宣帝下了些慢的毒，這毒量甚微，絕無可能驗查出來，日積月累，全靠他素日品嘗麗妃親手所作的湯羹延緩發作之機。

他既然敢狠心殺了麗妃，那就該這毒的折磨！

衆人已鏖戰數個時辰，戰局難分。

康王沖戰場，一刀斬殺一個步兵，高聲道：“殺敵軍兵長者，賞百金；殺敵軍將領者，賞千金；若有人能斬了狗太子的人頭，以首級為憑，賞萬金，封萬戶侯！”

此言一出，猶如油鍋中濺開的水，徹底沸騰了起來。

“沖啊——”

“殺——”

無數沖殺聲裏，驟有風刮過耳側，康王擡手抵擋，險些被砍掉小臂。

“……是嗎？”

是裴彧！

他與裴彧過手，自知二人水平何在，這一擋拼盡全力，仍差點被震掉了手中的刀柄。

康王：“哈……好啊，我只怕你當個頭烏，躲在營中不敢見！”

裴彧慣用長劍，劍尖劃過康王的鎧甲，發出了一聲嗡鳴。

他長眉輕挑，自馬鞍上一蹬，飛旋踢，康王仰躲避，了節奏。

長刀堪堪擋住他的下一次狠劈，不過瞬息，男人反手執刃，紮了他負隅頑抗的掌心。

“裴彧……！”

康王殺紅了眼，生生擡掌，反避過了一擊，道：“你該死！”

他本就是迅猛的打法，長刀揮舞數下，與長劍錯之時，甚至出了火花。

“該死的人，是你。”

裴彧橫眉，翻而上，趁他息之機，震斷了那柄鋒利的長刀，以巨力將人橫拉下馬，以那斷刃橫與他的脖頸。

康王不盡地息著。

邊的親信已被洗，被稱作叛軍的揚州軍被朝廷的兵士所包圍，逐漸後退，不知是誰第一個扔下了手中的兵，接著，無數將士棄刃投降。

“裴彧，你以為，殺了我，你就贏了麽？”

康王躺在沙場之上，雙眸看著天邊無盡的藍：“如今是你我的好五弟在京中監國。從前是他沒見識過權力的滋味，所以願意跟在你後，被你蒙騙利用，可他見識過了，過了，然後呢？！”

“你覺得，他能容你回到京城嗎？”

“聒噪。”

裴彧：“總歸，你也是階下囚了。”

“呵……”

康王高聲笑了起來。

下一瞬，他橫刀刎于脖頸，熱噴濺而出，再沒了聲息。

王敗寇，既然輸了，他認！

這場持續數月，引得大周上下震的康王謀逆，終于有了結果。

裴彧將韁繩遞給夏松，回到營中。

“殿下，慶功宴……”

“不必管孤。”

不同于萬千將士的歡欣鼓舞，他面淡漠，分外沉寂。

他取水洗淨了劍上的跡，細細拭，將其收鞘中。繼而去了腕甲，盔甲。

卸下沉重的甲胄，出了上的沉沉跡。

無數刀刃劃破了他的衫，他徑直撕開上，去了澡間。

待到他洗去上黏連的跡，帶著滿氣準備倒榻上時，忽然覺察出了幾分不對。

他多年行軍，習慣很好，被褥整潔，如今這裏不僅有著褶皺，甚至還有些隆起。

不，不止床榻。

他疲累至極，又因戰事結束而松了警惕，或許……還因為那些緣故，早已不複從前敏銳。

與康王的一戰，已經耗費了他太多心神，以至于他竟忽視了太多細節。

熱水備在澡桶，寢邊是他從前在宮裏慣用的皂角，雕出了漂亮的花形。軍中條件簡陋，哪裏會有如此致之。

更不必說榻前，擺著明顯是子所穿的繡鞋。

他不敢擅，甚至不敢眨眼，整個人僵在原地，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荒謬的猜測浮現于腦中，他又怕是自己所做的一場夢——這樣的夢，也不是第一次出現了。

直到一只的手從被褥中出，切切實實地牽住了他的小指。

拉了拉他的指尖，好似還有些困倦。

“愣著做什麽？”了眼眶，嗓音輕：“等你好久了，累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