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籠,吃去吧,給牛二留點就行。”
*
崔竹喧昨夜被氣哭一回。
沒錯,是氣哭,不是嚇哭!
思來想去,就寇騫那副能被輕易呼來喝去的模樣,能是什麼窮兇極惡之徒,焉能嚇唬到這個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世家貴,不過是一時沒反應過來罷了,等得了勢,非得提刀架在這打漁的脖子上,將他嚇得哭爹喊娘、涕泗橫流。
至于現在麼,寇騫出言不遜、態度不敬,要扣他一百兩銀子,以儆效尤!
這般決,心頭那點郁氣便徹底沒了,崔竹喧神清氣爽地洗漱完,就等著寇騫上門,親口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然,叩門聲照常響起,門外站的卻不是那個人。
小丫頭仍穿著那大的裳,也不撐傘,就挨著屋檐站著,頭頂的發被綿的雨珠黏條條縷縷,兩手只顧著將一個小竹籃抱得嚴實,見門開了,便踮起腳尖往里沖,等崔竹喧合好門跟上時,小丫頭已然將籃子里的寶貝擺上桌,招著手要向邀功呢。
“阿姐,快來,剛出鍋的饅頭,再香不過了!”
許是一路走來,熱氣被吹散了大半,崔竹喧用木箸夾起一個,試探地咬下黃豆大小的一塊,不燙,便放心地咬下去,綿綿的面皮裹著咸香的酸菜口,貌不驚人的饅頭,吃起來卻別有一番風味。
小丫頭便沒這般講究了,檐下接了些雨水凈手,就一手拿了一個,左一口右一口,將腮幫子填得鼓鼓囊囊,別說什麼細嚼慢咽的,只恨不能把嗓子眼扣大些,將饅頭一腦兒塞進去。
卻不想,吃得這般認真,卻還空出點余盯著,瞧見崔竹喧擱下木箸,忙把進盤子里的手又撤回來,舌尖意猶未盡地過齒,顯然是沒吃飽。
“你不吃了?”
小丫頭的目在剩余的半盤饅頭上流連,挨個惜別后,忍痛挪開目,“老大只說讓我陪你吃,沒說我可以都吃完……要不阿姐你再吃一個吧?我這回吃快些!”
“他又不在,有什麼好怕的?”話雖如此,崔竹喧還是配合地夾了一個饅頭進碗,把自己偽裝正在用膳的模樣,“寇騫平日里也是如此,不讓你吃飽飯?還支使你干七八糟的活?”
“沒有,老大上個月分給我的米,我都還沒吃完呢!”小丫頭頓了下,窘迫地撓了下頭,“只是這個饅頭太香了,老大很肯給我做,上回——上回還是我染了風寒,以為自己要死了,哭了好久,他才肯下廚。”
風寒了吃饅頭有什麼用?怎麼想也該是熬些參湯溫補才對。崔竹喧不認同地想著,對面人卻說至興頭,索一屁從板凳上彈起來,兩手揮舞著比劃,“老大可是在元興樓待過的,整個白原洲都找不出第二個!”
“元興樓是哪?”
“汾橈縣最大的酒樓!”
崔竹喧微微挑眉,又問:“當掌勺大廚?”
小丫頭頓時卡了殼,滿面紅憋了回去,悶悶地坐回凳子上,半晌才出聲:“是洗盤子的小工。”
堂屋里沉寂下來,只剩齒的咀嚼聲和吞咽聲。
這般似曾相識的畫面,讓崔竹喧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又把天聊死了,只能轉起一個新的話頭,“你什麼名字?我今日先從教你寫名字開始。”
小丫頭忙灌了半碗水將饅頭順下去,“阿鯉,鯉魚的鯉!”
崔竹喧否決了阿鯉想拿著樹枝在黃泥地上練字的提議,頭上淋雨,腳底踩泥,這哪有個讀書的樣子,縱然湊不齊學堂和大儒,好歹桌案和筆墨得有吧?
把桌上的多余什撤掉,將泛黃的紙展開鋪平,邊角用瓷碗好,而后就是研墨、蘸墨,捻著筆桿,在隸草行楷中猶豫不決,又在趙歐柳中舉棋不定,但在瞥見邊上人五指合攏的握筆姿勢后,默然地扯筆尖在紙面行走。
跟文盲探討字間風骨無異于對牛彈琴,只需橫平豎直地把筆畫寫清就好。
崔竹喧罕有耐這般好的時候,連著演示三遍,這才把筆桿子遞了過去。后者雖接了筆,卻不急著落筆,右手舉至眼前,左手吹求疵地上前調整指腹的位置,這個上去些,那個下去些,恨不得每手指的間隔都跟方才瞧見的一模一樣。
這還不算完,阿鯉深吸一口氣,手腕下落,但落至筆尖與紙面相隔寸余時便停下,懸空臨摹著,一邊腕,一邊里念念有詞,崔竹喧不聲地湊近了些,這才聽清:
一撇,二橫撇,三豎……
“怎麼不直接寫出來?”
“若寫個錯字上去,不就糟蹋了這紙?”阿鯉眼可見的張,每一次的呼吸,帶著細細的筆尖都跟著輕,“我再準備一下。”
崔竹喧不置可否地在旁邊落座,隨手拿起草娃娃,打量著它腦門著的紙條。
澤不夠鮮亮,手不夠細膩,不夠薄,不夠輕,表面凹凸不平,邊緣歪斜糙,別說是用來寫字,便是拿去擰一團砸人,都要嫌這不夠括結實,這種差勁的東西,有什麼值得吝惜的必要?
藍氏每年送來頂好的凝紙,還不是由著肆意涂抹,隨意揮霍。
為紙發愁,崔竹喧平生還未有過。
“這紙,很貴嗎?”狀若不經意地開口。
“貴,聽說家里有好幾畝地的人家都買不起紙讀書,不然,讀了書,去給人當賬房可能掙好些銀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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