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騫翻下馬，抿著道：“不認路，一時走過了。”

便是不識字，看不懂門上龍飛舞的匾額，也該認得門前兩個比人還高的石獅子吧？阿樹暗自翻了個白眼，懶得去揭穿他這毫無可信度的說辭，把韁繩遞給迎上來的小廝，抻著脖子向四周張去，可看來看去都是普普通通的路人，不由得擰起眉，用胳膊肘往旁邊撞了撞，“你一個人來的？”

“嗯。”

阿樹詫異地揚眉，“冬至時不還黏黏糊糊的嘛？今日可是你正式落戶，有份，領職的好日子，不幫你慶祝一下？”

寇騫的頭垂得更低了些，默了好一會兒，才低低地出聲：“一個八品罷了，哪得了的眼。”

阿樹愣怔一下，尚在苦思其間出了什麼變故，寇騫已經低低地笑出聲，頹然地向里走去。

跟隨著仆從穿過長廊，剛踏進正院，便聽得一聲熱絡的喊聲。

是牛二。

“老大，這兒呢！”牛二生怕他看不見，高舉起兩只手左右揮舞，一顆腦袋也不肯閑著，朝邊上努了努下，“我把咱們的服都給領過來了，快過來瞧，這料子舒服得很，比剛出鍋的蒸餅還要和呢！”

案上服一共三套，兩件淺青，一件深青。

也不管這還在大庭廣眾之下，牛二便火急火燎地扯起那件寬大些的淺青袍子往上套，渾的本就厚實，又穿了夾棉的襖子，青袍立時被撐得鼓鼓囊囊的，沒襯出什麼威，倒更顯得甚是稽，如同一頭剛從染缸里竄出來的野豬。

阿樹被逗得樂不可支，可到他套起裳來，也沒好上多，一只了的猿猴罷了。

“真是奇了怪了，同樣是服，怎麼那些個狗就能穿得人模人樣的？”牛二苦著一張臉，眼耳口鼻都皺到了一。

“嘖，別一天天的張就是狗長、狗短的！”阿樹斥道，“今時不如往日，咱們也是了，別把自個兒也一塊罵進去。”

阿樹不釋手地將兒不存在褶皺的擺理順，再抬頭時，連腰桿都得直了些，板著一張臉，輕咳兩聲，著聲音道：“堂下何人，見到本，為何不跪？”

“那是衙門的詞，你是武，用不上那句。”

一道清冷的聲傳來，方才還嬉鬧一團的人立馬束手站好，幾要口而出的“狗”二字也被急急忙忙換了生疏的“楚都尉”。

楚葹微微頷首，將印信分發下去，“這是能證明你們份的件，不得損壞、不得失。”

“曉得的、曉得的。”

阿樹帶著牛二忙不迭地點頭，將東西揣進懷里，放好，轉頭卻見左邊的寇騫仍像木頭似的杵在那，一不，只能咬著牙，連帶著他的那份一并收好。

“金礦案已塵埃落定，太子殿下不日便會回京，屆時我們押著人犯同他一道，”楚葹頓了下，向寇騫，“這樁案件比原先想象的牽連更深、更廣，若無你以犯險，搶占礦場，此事絕不會進展得這般順利，是以，我會親自上表為你請功，不出意外的話，至能再往上升一品。”

八品往上升一品，七品，比段煜白那個游擊將軍還差得遠，更遑論同原先瑯琊藍氏的公子相比。

分明是件喜事，可這般盤算過一圈后，卻全然沒了喜意，反倒是阿樹和牛二喜笑開，說什麼都要扯著他去喝一頓慶功酒。

三人坐在酒樓大堂最挨著門的那一桌，離炭盆最遠，還有冷風從門里溜進來，直直地往領里鉆，若是上再有新客，木門一開一合，風便趁此良機闖進來，傾盆灌下，一壺熱茶端上桌，一杯未飲罷，便已涼了個徹底。

牛二被凍得青紫，兩條不住地上下抖著，抻長脖子去柜臺上玲瑯的木牌，可看了也白看，斗大的墨團一個接一個，可愣是沒一個認識的，只能轉頭回看向阿樹。

阿樹倒是想豪萬丈地一拍桌案，喊小二把好吃的好喝的全上個遍，奈何囊中，把荷包翻空，只倒出來幾粒碎銀子，與牛二貢獻出來的十數個銅板擺在一起，咬著指甲，揣測著價。

兩顆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目跟著向四周掃去，便見掌柜的將算盤珠子打得啪啪作響，而邊上吃得滿流油的食客隨手砸下去便是兩條銀鋌，當即明悟，湊出來的錢大抵只夠上一盤菜。

“那個，老大，”阿樹不自然地輕咳幾聲，訕笑道，“我們的錢都賄賂給當初來剿匪的差了，要不，你也湊些？”

寇騫默了會兒，往懷里仔細了，最后取出來一個小布包，打開，里頭躺著——一枚銅板。

阿樹當即變了臉，橫眉豎目地問：“不帶你這麼摳門的啊！你的家當呢？小崔娘子給你的金銀呢？牛二那個窮鬼都拿出來了整整二十文呢，你拿一個銅板打發花子呢？”

牛二撅著從旁附和道：“就是、就是！”

寇騫垂下眼睫，盯著那枚锃亮的銅板，那是他親自用皂角洗干凈，藏進餃子餡，混進崔竹喧的碗里，哄高興用的，而后，又用這枚銅板買了他做外室，這般算下來，竟是什麼都沒花，從頭到尾，都只是他死乞白賴地往上罷了。

手指一松，銅錢與桌面出一聲輕響，而后翻滾幾下，跌進沾滿了汗漬與油污的錢堆里。

他啞聲道：“……花完了，就剩下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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