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支言亦有所疑,只是也未曾料到,薛廷衍也并非王爺親生。

抓起薛召容的手，溫聲道：“此事雖錯綜復雜，但在皇室中，這些糾葛終究避無可避。真相總會水落石出，如今迷霧漸散，無論你世如何，你永遠都是那個驚才絕艷的薛召容。我會一直陪在你邊。”

“從前，你總盼著有個溫暖的家,如今我們已經婚，有了自己的家，這里便是你今后的歸。無論你作何抉擇,是進是退，我都會在你后，生死相隨。”

生死相隨，多麼重的一句話。

的語氣那樣的溫，句句誠懇。薛召容抬眸，心口忽如春雪消融，那些經年累月的痛楚仿佛被一只溫的手輕輕拂過，寸寸瓦解。

這般滋味復雜難言，像是耗盡畢生力氣追逐一件珍寶，瘋魔般執著，直至疲力竭、奄奄一息，卻在墜萬丈深淵之際，那曾以為今生無緣的繾綣，竟如天乍破般傾瀉而下，將他包裹。

晨起時，腦海中盡是昨日激纏綿，走在長街上，無端生出幾分愧意，見著街邊珠釵羅帕便想買來贈。

那些愧意，許是失憶前那個魂魄作祟，阻止他沒有去要，還讓等到他恢復記憶原原本本地討回來。

那時候，他心緒翻涌，百轉千回，既想弄明白從前對自己的意有多深，又恨不能將過往那份熾熱的意盡數尋回，好完完整整地與從前的自己，一同所給的。

今早醒來后，他又怕生氣，再不理自己，便心挑了一枚簪子送給。

但此刻聽著的溫言語，發現自己好像想多了。

他凝著，他抬手輕的臉頰，一雙眼眸像是將漫天星河都碎在了朦朧水霧里。

他這一生走得太過艱辛，未曾嘗過父母疼的滋味，亦無多知摯友，終日如履薄冰，連息都帶著警惕，可老天卻給了他一個這樣好而溫的人。

自打失憶后，他整個人反倒松快起來。再不必終日思慮那些錯綜復雜的算計，也不必為討一份意拼命努力，胃口好了，睡得香了，已經可以一覺到天明了，更會因為的展一笑，整日里都浸在糖里。

這大抵就是世人所說的福分罷？老天終究待他不薄，賜給他一個好的沈支言。

可偏偏......又教他忘記了。

不過，他總會想起來的。

他抓起的手，嗓音里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期冀：“同我說說可好？你自過得是怎樣的日子？父母待你如何？家中可和睦？是不是每日醒來，都能見得滿窗晴日？”

在晦蟄伏太久的人，總是格外貪那一縷天。他窺見旁人的人生，仿佛這樣就能映照出自己那晦暗命運的轉機。

瞧著他這般模樣，眼底泛起溫漣漪，低頭在他上親了一口，輕笑道：“我這一生啊！太好了。”

指尖纏繞著他的帶，嗓音里浸著糖般的暖意：“我父母待我如珠如寶，兄長更是將我捧在手心里疼。自小到大，我連愁字怎麼寫都不曉得。”

“我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人，他給我的比高山還要厚重。我垂頭喪氣時，他會拍著我的肩說‘小丫頭要直脊梁’；我犯了錯，他便會板著臉訓誡，末了總要細細教我識破

這世間的魑魅魍魎。”

“我母親，給了我世間最溫的。因著自己過得幸福，便將這份福澤也渡給了我。母親教我以腸看世，以明鏡觀本心。從不拘著我學紅針黹，更不會迫我做違心之事。由著我浸在書堆里臨帖習字，請了西席教我琴對弈。每年春分前后，必要在別院設一場流觴。”

忽然輕笑出聲，眼角泛起細碎的星：“最妙的是舉家去山間小住的景。母親總說，要讓我們嘗嘗天地浩渺的滋味。晨起聽鶯啼，暮時數歸鴻，偶有野鹿來食園中的薔薇，母親便笑著撒一把松子喂它們。”

“我三位兄長待我，更是將世間最好的疼都給了我，卻從不過分縱。”

“大哥總背著我去看皮影戲，散場后還要沿著長街買糖畫給我。夜里見我睡不著，便學著說書先生的樣子，給我講《山海經》里的奇聞異事。有回被父親撞見，他竟把刑部案卷說了志怪傳奇。”

“二哥的子最是溫潤，像初春的日頭般和煦。他總在紫藤花架下教我念《詩經》，說‘既見君子，云胡不喜’這樣的句子。是他讓我知曉，原來人間至味是清歡。”

提到三哥時，忽然噗嗤笑出聲來：“三哥那個混世魔王啊！帶著我爬老槐樹掏喜鵲窩，溜去城郊看煙花大會。有回在護城河里魚，險些被巡城的金吾衛當賊人拿了。”

“父親總說他不務正業，可誰知他暗中苦讀律例，三個月便考取了吏部的職位，那些寒窗十年的舉子，還未必能通過呢。”

眼波溫似水，卻又帶著幾分恍惚：“那時我沈家的日子，當真是再好不過了。父親與兄長們縱使在外頭有千斤重的擔子，歸家時也從不將半分愁緒帶進門。他們待母親與我，就像捧著易碎的琉璃盞，連說話都舍不得重一分。”

原以為這世間都是這般景，可直到前世嫁親王府。

當初是自己糊涂。新婚那會兒子倔，生生將他們的家冷漠散了。他那樣，卻與他婚一年多，連同桌用膳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更別提秉燭夜話，竟是一次都沒有。

他聽著這些話，怔怔地著，眼底漸漸泛起一層水霧。的聲音那樣輕，像是在月下展開一幅工筆細描的畫作，每一筆都染著融融暖意。

“原是這樣......”他結微，“世上當真有人是這般幸福地生活的，也當真有這樣和睦的家庭。”

這樣的家庭，他甚至連想象都想象不出。

從前他聽說的，父親寬厚的手掌落在發頂的溫度，兄長藏在訓斥背后的關切，母親在燈下時哼的謠，當真是真實存在的。

原來不是所有人都活在荊棘叢里。原來真的有人，生來就被滋養著。

就是從里長大的人兒，上有著一種他可能一生都追求不到的東西。

所以，才看起來那樣不同，也莫名地吸引他。

“真好......”他低喃著。

想起今日在冷宮見到的那位賢妃娘娘，或許曾瘋魔似的著宮門隙，就為瞧一眼分別二十多年的骨。

雖然真相還未大白，但是已經足以表明，連那點可憐的父子名分，都是別人棋盤上的騙局。

他不明白，母親當年是懷著怎樣的絕，才會懸梁自盡。那時候，可曾在最后一刻，想起那個被特意安排到嬤嬤房間睡的子呢？

這千萬縷的糾葛，像一團浸了水的麻繩，死死纏在他心口，堵得人幾乎不過氣來。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縱使前路風雨如晦，縱使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他也得咬著牙往前走。

因為，他本就沒有其他路可走。

他想走到云開月明的那一日。走到能像小支言那樣，擁有一個可以讓人卸下所有防備的家。

這世間從沒有什麼慈悲的天意。想要安穩人生，便只能自己一寸寸去爭，一寸寸去搶。

他著，眼中的水映著漫天星辰，竟比銀河還要亮上幾分。

抬手用指腹輕輕過他的眼尾：“那日我便同你說過，你后還有我的家。我沈家的屋檐雖不算高，卻足夠為你遮風擋雨。待我們自己的小家安穩了，再生個像你又像我的小娃娃。到時候我們的家，定要教它比春日的還要溫暖。”

“看著我們的孩兒慢慢長大，等我們的羽翼滿了，再為他們撐起新的天地。”

人在最脆弱時，原是這樣容易被三言兩語就勾出淚來。為他描摹的這個家，是他兩世都不敢肖想的奢。

生在帝王家，原是他逃不開的宿命。原來執劍的手，也是可以這樣溫地捧住幸福的。

他忽覺靈臺一片澄明，仿佛從上窺見了從未領略過的天地。

兩人靜靜相，氣息融，此刻竟比耳鬢廝磨時還要覺得親。

他忽然問：“你可有什麼心愿？”

他想更了解。

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回道：“年時，曾想做個教書先生。父親常說，這世上有太多貧寒子弟，連《千字文》都不著。還有那些娃娃，七八歲就被賣作養媳，在四方天井里熬干了魂魄，到死都不識得自己的名字怎麼寫。我愿這世間眾生，皆能嘗到活著的甜味。”

月漫過垂落的青，輕聲道：“待你他日位及九重時，可否允我開幾間義塾？讓那些困在深宅的娃娃，也能著書冊說‘天地玄黃’。”

將臉在他心口上：“這世間除了兒長，原該有更多善念流轉。你瞧你這里有的，我這里......”又上自己心口，“也存著。若是千萬人都肯掏出這一點亮，何愁照不破這人間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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