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支言子不同往日，食多餐會更合宜。

他將粥碗輕輕吹涼，遞到面前，沈支言小口啜飲著，時不時拈一塊桂花糕送口中，腮幫子微微鼓起，活似只貪食的貓兒。

薛召容看得心頭發，忍不住手了他的腦袋，道：“今夜晚膳，我想邀大伙兒一起用飯，你有孕這般喜事，合該與好友分。他們隨我們遠赴西域，一路多有照拂，今日要好好款待款待。”

沈支言咽下口中粥食，眉眼彎彎地點頭：“正該如此。他們本是我們牽連才背井離鄉，自當好生答謝。”

說著又咬了口餅，碎屑沾在角，他拿起帕子幫了，而后目落在空落落的手腕上，問道：“先前江姑娘贈你的珍珠手串，怎的不見了？”

沈支言聞言微愣了一下，垂眸回道：“那手串……不慎失了。我已同義沅姐姐說過，說日后另送我一件。”

薛召容應了一聲沒再多問。

傍晚時分，二人便著手籌備夜宴。及至華燈初上，院中已擺開筵席。廚房備了西域特的炙羊、葡萄釀，薛召容又買了許多酒佳肴。

大伙兒到齊后，圍坐在一起，說說笑笑，格外熱鬧。

待到煙花升空時，但見銀樹火雨綴滿夜幕，映得眾人笑愈發明艷。不知是誰先哼起了小調，三三兩兩的應和聲便隨著漫天星雨，飄散在這西域的夜風里。

鶴川特意為阮苓做了幾樣巧點心，那丫頭捧著海棠花狀的棗泥糕，歡喜得雙眸晶亮，在鶴川跟前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先前遭人哄騙險些遇險的事，雖一直瞞著鶴川，可終究傳到了他耳中。他得知后，板著臉絮叨，從街頭暗巷說到人販伎倆，直訓得阮苓著脖子，手指絞著帶小聲嘟囔：“曉得了曉得了，往后再不跑了。”

煙火璀璨間，阮玉幾番尋江義沅說話，奈何總似有意避著。他心中明白的意思，卻仍止不住酸楚。

他終是趁著眾人賞焰火時，悄悄拉著坐在墻邊的木樁上。

兩人并肩著漫天華彩，許久都未出聲。直到一簇格外漂亮的煙花在夜空綻開，阮玉才輕聲道：“姐姐，明日我便回猶宜了。”

回猶宜？江義沅轉頭看他，問道：“怎的突然要走？原還想多教你幾套劍法呢。”

“我在這兒也幫不上什麼忙。”阮玉著遠歡笑的人群，角浮起一抹苦笑，“倒不如回猶宜跟著沈家兄長學些本事，也安靜思考思考我們往后的關系。”

夜風拂過兩人之間的空隙，帶著未竟之語飄向璀璨的夜空。

江義沅轉頭著他，阮玉也回著。

時同食的親，年時“姐姐”“姐姐”的清脆呼喚，到如今西域重逢后的疏離。十數載在彼此眼中流轉。

阮玉眼中曾有的熾熱意，也在此刻化作一片寂寥。

江義沅收回視線，低頭回道：“回去學些本事也好。他日你若功，我定備上好酒為你慶賀。”

“好。”

仰首向漫天煙火，再未側眸看他一眼。

他靜靜看著，瞧見了眼底的忍與歉疚。

想來，早已知曉他的心意，卻因無法回應，只得將這份愫

在心底吧。如今這般，倒像是把十余年的分都碎了散在風里。

這十余年朝夕相的默契，終究了此刻最難面對的距離。

夜空中火樹銀花次第綻放，卻照不亮兩人之間橫亙的沉默。

許久之后，阮玉從懷中取出一對玄護腕遞到面前，道：“這個送給姐姐，這些年總是你護著我，倒不曾為你做過什麼。”

“時就覺得姐姐如天上明月，而自己似逐月的流云。日日跟在后，說些市井趣聞，看你展一笑，便覺心滿意足。”他忽而自嘲地彎了彎角，“后來才明白，有些話合該永遠咽下去，畢竟姐姐要的鵬程萬里，我給不了。如今見你有了實現自己夢想的機會，我應該高興。”

夜悄然而落，沾了皮革上未盡的余溫。

江義沅垂眸著那對護腕，玄皮革上銀線繡著松紋，針腳細整齊，這樣的件，阮玉送過許多。

從前是纏護臂，后來是鮫皮腕帶，他總說習武之人最易傷著手腕，要仔細護著。

那些年雨中遞來的油紙傘，挨家法后變著法兒逗開心的鬼臉，還有總是突然從袖中出的餞果子。

這個年啊，永遠只讓看見月亮的明亮面，所有晴圓缺都悄悄藏在了背影里。

與他相時，仿佛連時都變得輕快明亮。曾以為，這便是世間最熨帖的意，可直到有人攜著雷霆之勢闖心扉，才懂得，原來真正的兒長，是會將整顆心都灼得發燙的。

挲著護腕上細的針腳，輕笑道：“阮玉，多謝你，我會好好戴著。”

夜風吹散未盡的話語，唯有護腕上殘留的溫度，還記著年十余年如一日的笨拙溫。

始終未曾點破那層心思，既然年未曾言明，便也裝作不知。想著他年歲尚小，往后總會遇見更合適的人，倒不如讓這份愫隨風散去。如此，他們還能如從前般做好朋友，他也不必因的回絕而郁結于心。

想，待他再長大些，或許就會明白，有些意，未必非要化作男之。細水長流的友誼，有時反倒更經得起歲月磋磨。

夜漸深時，滿院燈火依舊明亮。這群背井離鄉的人，雖困居西域，心卻始終向著同一個方向。

推杯換盞間，每個人眼底都燃著同樣的火焰，終有一日，他們要踏著朔風歸去，讓京城的朝，重新照在故土的家門上。

宴席散時已是三更，江義沅踏著月往回走，卻在巷口被薩木截住。

黑影里，他一把將按在墻壁上，灼熱的呼吸混著酒氣撲面而來。

反手按住腰間鞭，冷聲道：“做什麼？又要打架？”

“不打架。”他扣住的手腕，嗓音沙啞，“那小子送的東西，你收便收了，但是心里不準想著他。”

“我的事不需要你管。”江義沅抬抵住他膝蓋，“既然不打，就讓開，我困了，要休息。”

夜風吹起散落的發，掃過薩木繃的下頜，他抓著的手腕將牢牢按在墻上。

“你心里若沒有他，怎樣都好。”他嗓音低沉，帶著幾分抑的克制，“明日我便啟程北上，收復北境各部，助薛召容殺回中原。”

他指節收，卻又在及的手指時放輕了力道：“也幫你奪回你的家園。待你們大業得那日，別忘了請我去中原喝慶功酒。”

江義沅掙了一下手，卻被他抓著十指相扣，指尖傳來的別樣，讓心尖，好一會才回道：“好，若我們都還活著，定會請你到中原，賞遍長安花，喝盡江南酒。此去北境兇險，你……小心些，盡量別傷，活著回來。”

在關心他。

他激的口一陣起伏，道：“臨行前，我想討件東西。”

“什麼東西？”問。

他沒說話，突然俯在上親了一口。

上一熱，驀地僵住了，連呼吸都凝滯了。

黑夜里，四周靜得只剩彼此錯的心跳聲。

好一會，回過神來，抬就朝他膝上踹了一腳。結果他卻不躲不避，生生了這一腳，反而悶笑出聲。

“你還笑。”臉頰燒得通紅，掙了掙被他扣住的手腕。

他抓著不放，又親了一口這才松開：“頭一回親吻，這滋味果然如別人說的那樣，甜的很。”

他說著又要湊近，結果抬又朝他膝彎踹去，這下用了十力道，踹得他悶哼一聲松了手：“又來真的，你就不能下手輕些？”

“不能。”江義沅又在他口補了一拳，轉向前走去。

他三兩步追上去，想去牽的手，卻被躲開了。

腳步愈急，臉頰又燙又紅。

——

薩木果然不負眾，不出多日便與薛召容的舅父聯手收復北境。其間歷經波折，周旋于各部族之間，以謀略攻心為上，幾番險象環生，最終以雷霆之勢一統北境，登上了首領之位。

他甫一上位，便著手整頓務，肅清異己。恩威并施之下，北境各部盡皆臣服。待基穩固，立即調遣兵強將，前去馳援薛召容。

這些時日，薛召容已悄然潛沈支言曾提及的俆城。他暗中部署，廣布眼線，只待東風一起，便要在這南北匯之，掀起驚濤駭浪。

與此同時，他命江義沅與鶴川兵分兩路，一自中原邊界，一沿運河要道，同時掀起，以引薛盛出兵。并且還為沈支言與阮苓備下蔽居所。

深冬，大雪漫天，江義沅率領的銳鐵騎在猶宜城外與中原守軍展開激烈鋒。

朔風呼嘯間，刀劍影，戰鼓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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