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顯然，不想面對自己。

往常若是聽到他的腳步聲，小姑娘早一個轱轆爬起來，纏著他說半天話。

而今這謹小慎微裝睡的樣子，有點好笑，也有點可。

他又停留了會兒，眼神在臉上流連。

這是他一手養大的孩子，是恩人殷殷懇切、托付于他的明珠。從十三歲那年進府時怯怯的小孩兒，而今長一個俏活潑的。很氣，也很任，可都是他心甘願慣出來的。

的字，他一筆一劃矯正出來的；的文，他一字一句指點過來的；他教禮義廉恥、溫和良善。

十三歲那年初，是他陪著親歷的；十五那年及笄，是他親眼見證的。書房上現在還畫著記錄高的鯤鵬。

他對于，亦師亦父。

自己萬不可能，對有什麽出格的想法。

不可能，他章越，也決不應該。

最後看了兩眼，他果斷轉，大步出了房門。

夜愈深愈涼，站在園中深吸口氣，混沌的腦袋似乎清醒過來了點。

對上芳嬤嬤憂慮的目，他沉沉開口：“這幾日我都要在文淵閣值守，不開回府，我已經囑托了何晏，明日去城中購置一所宅子。地方不會太大，容你們主仆二人住足以。”

芳嬤嬤驚訝地張大，一時梗住了。

“這幾日你們收拾一下，盡早搬過去吧。”

好半天，終于找回自己聲音：“大人……寧姐兒這次又是惹了什麽禍了？很嚴重嗎？”

這個一向沉著的仆婦眼可見地驚慌了起來，“就怕闖下的禍太大，我……我見今天哭這樣，心裏就慌得很，問什麽也不說，到底……”

“不是的問題。”

章淩之冷然打斷。

二人的目在黑夜中彙，無聲通著，似乎能在彼此的眼神中，漸漸達一種默契。

“此事錯不在，是我之過。”

芳嬤嬤短促地吸一口氣，眼波不已。

想起冬寧哭訴時那些人不著頭腦的話……

“大人……寧姐兒……你都知道了？”終于還是問出了口，含糊其辭的說法，但相信章淩之能明白。

他眼神一暗，沉重地點頭。

“抱歉……寧姐兒實在被寵壞了，太任，給大人添麻煩了……”

想起當初章淩之要相看妻子時，冬寧那些潑天潑地的胡攪蠻纏，只覺愧疚難當。

“不，我說了，是我之過。”凜然的聲音沉沉落下，似有千鈞之力。

“雪兒年懵懂，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竇初開時，會對之事好奇探索，屬實正常。而我……”他頓了頓。

而我還了，吻過，甚至在夢裏肖想……

章越，你可真該死！

暗自了拳頭，他恨不能一拳揮自己臉上。

“而我，是整個悸期接到的唯一異，沒見過外面的世界，才會對我生出些自以為是的喜歡。怪我疏忽，考慮不周。”

以至于，演變到了如今這一地步。

“是我失職，所以這件事……不怪。”

冰涼的眸溶夜，微微失神的目不知落在了何。

秋風穿過樹梢，在二人的腳邊打個轉，帶起幾片落葉。

他這一席話，竟芳嬤嬤心中覺出熨。

“大人……多謝了……真的謝謝……”蠕幾下，終于還是把千言萬語吞回了肚子裏。

似乎有許多謝的話，不知從何說起。

但芳嬤嬤心中早已對他是叩頭謝恩。

只慶幸，遇到的是章淩之，但凡換一個人，若是察覺到冬寧如此熱烈而稚拙的意，怕是只要勾一勾手，都能把那傻丫頭騙到床上去。

還好……還好是章大人啊。

章淩之并不是很在意的激，只略略點頭，最後看一眼那燭火昏昏的房間。

在這裏住了三年之久，下一次再回府，只怕是人去樓空了。

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他強迫自己不去細想，將那披風重新披上肩，轉出了疊彩園。

緋紅的袍角消失在拐角，他影融夜中，來時緩步，去時匆匆。

芳嬤嬤站在園中，呆了半晌，千頭萬緒，無從說起。

黑暗中，冬寧重新睜眼，一雙大眼滴溜溜地轉。

奇怪，小叔叔剛跟孃孃說了什麽？只聽到兩個大人在外頭窸窸窣窣地。

他應該……不會把那個話本子告訴了孃孃吧？

房響起了腳步聲，趕閉上眼，呼吸都發，又再次裝起了睡。腳步聲靠近，在外面的小手被重新塞回去，被角掖好，床頭燈吹熄。

落在眼皮上的線徹底沒了。

再次睜眼，長舒一口氣，扯起被子蒙住小半張臉，兩腮悄悄地又紅了。

剛剛他過來了，分明就在床邊，靠得自己那麽近，甚至能聞到他上帶著夜的潤沉香。

可害怕得不敢睜眼，只好裝睡，呼~還好沒餡兒。

自己還沒有想好，要怎麽跟他說呢。

長睫答答地垂下。

唔，反正他都知曉了，既然破罐子被迫破摔了……之前醉酒時沒有功的表白，不如在清醒的時候再來一次好了。

想著想著，把自己安通了，抱兔子布偶，終于長舒口氣，帶著笑意地沉夢鄉。

冬寧在心中把要說的話演練了個千百遍，可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卻被告知，章淩之這幾日都要在閣當值，最早五日後才能返家。

哎，好吧好吧。

洩了氣，手撐著臉頰，有氣無力地在桌上耷拉著。

“噔噔”！

王夫子又曲起手，在桌上敲兩下。

冬寧這才回過神，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連忙端正筆，正襟危坐起來。

上完課，王柳潤照常收拾好書籍用，溫吞道：“章閣老說了，今兒個，就是我給姑娘上的最後一次課了。”

“啊？為什麽呀？”冬寧天真地睜大眼，“可是我覺得夫子教得好的啊。”

以為是章淩之不滿意王柳潤的功力，所以才要將他換掉。

小姑娘這一句真誠的肯定，王柳潤聽得心裏舒坦，彎起那雙滿是褶子的眼皮，“倒也不是因為這個，閣老說了，他自有安排。”

冬寧從書屋下了學，一路直奔疊彩園去。

聽說明天夫子不用來上課，心中雀躍，正想著明日拉芳嬤嬤去街上，再看看寶淵閣新出的胭脂呢。

“孃孃！”

跳進屋，登時傻在了原地。

芳嬤嬤把服往箱篋裏一丟，回轉，臉上掛著僵又心虛的笑。

房間，一摞摞箱子整齊地堆疊在角落，打開的櫃已經半空，連平常堆得放不下的梳妝臺，此刻也已經是空空如也。最樓著的兔子布偶被塞到箱籠中，還來不及蓋上，耳朵傻憨憨地豎起在外面。

“孃孃……你……這是在做什麽……？”不可思議地掃視一圈，抖著出聲。

芳嬤嬤將箱子一蓋，直起，“那個……寧姐兒，你聽我跟你說……”

冬寧瞪著，睜大眼，驚懼的淚水已然充盈眼眶。

“章大人進宮前跟我聊過了，說……你現在也長大了，不太適合繼續住在章府……”

啪嗒，冬寧眼睛一眨，碩大的淚珠從眼眶滾落。

“那個……但大人還是給我們安排得很周到的，他人在外面找好了一間宅子……”

芳嬤嬤說不下去了。

冬寧已經激地噎起來，數不盡的淚花接二連三地湧出，沿著雪白的腮邊唰唰流淌。

口著，順不過來氣兒，悲傷到連呼吸都不會了。

芳嬤嬤過地上橫著的箱子，過來將攬到懷裏，什麽也不說，只是抱著。

冬寧靠在肩膀上抖，失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淚水爭先恐後地湧出。

“孃孃他……不要我了是嘛？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他以後都不要管我了……連夫子他都不讓來了……他……他不要雪兒了，不要雪兒了……”

喃喃著，淚水從空的眼裏無力地洩出，只知道重複這句話，一遍又一遍。芳嬤嬤聽得心如刀絞，卻連一個否定的回答都給不了，只好把抱得更。

“沒關系，孃孃在，孃孃要你。無論發生什麽，孃孃都會永遠陪著寧姐兒的……”說著，自己也哽咽了，一邊拍的肩，一邊擡手揩眼淚。

“可是他……他不要我了……他要把我趕走……孃孃……我該怎麽辦……嗚嗚嗚……”揪住的襟，埋頭進去，淚水嘩啦啦，打了芳嬤嬤的肩頭。

“我不想走……我……我……我……”

我喜歡他啊，好喜歡好喜歡他啊。

是冬寧第一個喜歡的人，以後也再遇不到的人了啊。

可是他知道了的喜歡，便要遠遠地躲開，恨不能永遠都不要和沾邊一樣。

那麽果決地劃清界限，又快又狠，甚至連個面都不願。

怎麽辦？要怎麽辦……？

“啊啊啊……”嚎啕著，越哭越傷心。芳嬤嬤摟住，卻怎麽也按捺不下起伏的肩膀。

只好陪著流淚，口中還要不住安。

最傷心的勁兒頭過去了，芳嬤嬤扶著冬寧在床邊坐下。呆滯地任芳嬤嬤擺布，坐在床沿上愣神，一張小臉淚痕斑駁，眼睛如無。

“你乖乖在這兒坐著，剩下的孃孃來。”芳嬤嬤擤了擤鼻涕，又一頭紮回收拾了一半的行裝中。

冬寧蜷一團，鞋子也沒，就這麽倚在床頭，臉深深埋進膝蓋中。

芳嬤嬤不知在想些什麽，不時就要回頭看兩眼，好在始終一聲不吭地，安安靜靜也沒作什麽怪。

晚膳也沒來得及做，芳嬤嬤一直在打點東西。何晏說了，馬車已經雇好了，明兒一早就出發，爭取明天便能搬過去安頓。

著急忙慌地，似乎連一天也不願們多待。

冬寧這一晚上都沒能睡好。

早起又坐在床頭出神，像離了魂般，芳嬤嬤什麽也不應。眼圈下一條淡青，印在蒼白的臉上，病弱無力。

“嬤嬤，可以了嗎？”

何晏過來催促了，仿佛生怕他們賴著不走般。

“好了好了，東西都在這裏呢。”芳嬤嬤朝著角落裏的箱子比比劃劃，三四個仆從連忙擁進來，開始一個個擡那堆箱子。

“嬤嬤放心，那邊都已經打點好了，收拾得幹幹淨淨、亮亮堂堂。知道雪兒姑娘熱鬧，特地選了座東華坊的宅子，那地方鬧中取靜，住起來很是舒坦。”

“主子派了個靠譜的家仆跟過去，還有兩個看門的小廝，有什麽況都能幫著照應，你們兩個子住著也放心。若實在有什麽困難，嬤嬤過來章府找我便是，主子都會幫襯你們的。”

何晏娓娓道來，章淩之早已是安排得妥當周全，芳嬤嬤連句話也不上，只能雙手抱腹，點頭稱是。

眼看得箱子都搬得差不多了，何晏瞟一眼靠在床頭的冬寧，“那個……雪兒姑娘，咱們差不多可以走了？”

他了一聲，小姑娘沒有反應。何晏眼神詢問了下芳嬤嬤，走到床邊，去挽冬寧的手臂，“寧姐兒，走啦。”

再耽誤可就不好了。

芳嬤嬤有力的胳膊攬過來，方才如夢初醒，打開的手臂，雙手攀住雕花的床柱子，臉上去，說什麽也不放開。

“我不走……孃孃我不想走……”輕聲咕噥，淚水霎時順著眼角落。

“寧姐兒！休要胡鬧！”

芳嬤嬤了怒，章大人這是明顯在趕人了，竟然還賴著不走。

他既不出面也不發話，就是想給彼此留最後一點面，可惜小姑娘似乎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冬寧沒理會的怒氣沖沖，噠噠的眼睫一擡，輕著看向公事公辦的何晏，細弱的鼻音輕哼，恍若一只被棄的小貓。

“何伯伯……我要等小叔叔回來……”

小姑娘這可憐的模樣，看得這個老管家也不由心一，嘆口氣，放低了語氣道：“雪兒姑娘，主子說了，不必等他，他……”眼神偏過去，不敢直視小姑娘淚汪汪的眼珠，“他還說，以後也沒有再見面的必要了。”

心口像被人攥了，不過來氣兒。張著，大口吸氣，噎間，淚水呼啦啦地湧了出來。

“我……我……”

眼眶水霧彌漫，世界在眼前模糊一片，扭曲可怖的模樣。

“我……我要等他回來……何伯伯……你幫我告訴……告訴小叔叔……就說雪兒在家裏等他……雪兒等他回來……”

說不下去了，頭挨著床柱，斷斷續續地泣。

芳嬤嬤和何晏為難地對視一眼，他蠕著，正要退讓，卻見芳嬤嬤突地暴跳，一對鐵臂箍住口，將使勁往外拽，“走！快給我走！還在別人家鬧什麽鬧？！”

別人家……對呀，這裏是別人家，從來都不是雪兒的家。雪兒的父母在遙遠的嶺南，雪兒很久都沒有自己的家了……

“啊！！！”冬寧忽然力嘶吼，驚著甩開芳嬤嬤的手，“我不要走！我哪裏也不要走！見不到他我就不要走！！”雙手抱著床柱子，扭子去甩芳嬤嬤的拉扯，狂飆的眼淚在臉上橫飛。

何晏驚呆了，從沒見過小姑娘如此撕心裂肺的瘋樣，張著要安，卻見那主仆二人已是自己吵了起來。

“你不走，你還想賴到什麽時候？！人家都開始趕人了，他不要你了！他不管你了！你還看不出來嗎？！”

“都快十七歲的人了，怎麽連這點臉都不懂？還在這裏胡攪蠻纏的做什麽？！知不知道這樣子會更惹人煩？！”

芳嬤嬤一通怒罵，被的死纏爛打惹得失了智，也不管小姑娘承不承得住，只顧著自己發洩起來。

就恨，冬寧這沒臉沒皮的子，只怕章大人更看不上。

被芳嬤嬤的話刺激到了，埋頭著柱子，哭得更加要死不活。

他不要你了……

他不管你了……

這些話像一簇簇針，往心裏頭紮。

他討厭自己了嗎？

不信，一定找他當面問個清楚。

“我不走……我就是不走……他討厭我我也不走……”

小姑娘死活抱著柱子不撒手，只知道流著眼淚念經。

芳嬤嬤和何晏對視一眼，他連忙苦著臉道：“要不……我去跟主子說……”

“不用！”

芳嬤嬤大手一揮，心中有氣，這氣好像既朝著冬寧，又朝著章淩之。既然人家這麽著急趕們走，說什麽也不允許冬寧賴在這裏了。

袖子往大臂上一推，俯攬住的腰，還沒真使上勁兒，冬寧卻忽地了力，眼皮一合，不省人事地倒在了懷裏。

“寧姐兒！”

芳嬤嬤這才慌了神，將重新在床上放平。只是東西收拾得太幹淨，連個枕頭也沒有，只好拿手墊在腦後，無措地看向何晏，“何管家，實在抱歉，你看這……”見著何晏臉也是有點青白，剛到邊的話連忙改口，“沒事……那這樣，剛好趁著人昏過去了，我把抱去新宅子吧……”話說著，就要將冬寧打橫抱起。

“先不急，先不急！”何晏連忙擺手。

主子的子他了解，雖說這件事做得決絕，可……可雪兒姑娘如今這況，怕是主子見了也要心疼。他可不敢讓昏迷的小姑娘顛簸，到時候主子真怪罪下來，那才更麻煩呢。

“我先去向主子請示一下，嬤嬤暫且安心留在此。”

事關雪兒姑娘，萬萬耽擱不得，何晏心裏清楚其中的利害。

他立刻拿上腰牌，疾步往宮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