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了七日有餘，至今還未醒。

整整七日未進油米，原本圓潤潤糯米團一般的小姑娘，眼可見地消瘦了下去。

還是芳嬤嬤想盡了法子，方才每日喂了一點糖水和湯下去。

每次昏迷的時間愈來愈長，病兇險，莫測不定。章淩之特將醫請來，都還是都直搖頭，沒法子可治。

主要是人昏睡著張不開，藥都喝不進去多，怎麽治？

看著躺在床上日漸憔悴的小姑娘，他心如刀絞。

不是沒有自責後悔過，或許，自己當初就不該連個面也不便狠心趕走？

可很快地，他又在糾結中否決了這種念頭。錯誤既已釀，便不該一錯再錯。心，只會讓這一切越發不可收拾。

“你確定，裴一元不會知道這事兒是你在背後的手腳？”楊秀卿還是不放心，怕他沒理幹淨。

章淩之回過神來，搖搖頭，“不確定。”

楊秀卿擔憂地蹙眉，“就怕……這次真因為這個要跟他徹底兵刃相接了。”

“我想不會。”他從容地說出自己的推斷，“恩師您也說過，做大事者，需‘忍’字為上。他裴一元兩朝元老，年高重，最是個能忍的。我想，他就算因此心中生了怨氣，也不敢輕易發作。”

章淩之側頭，眉不察間一挑，雖神淡然，可到底掩不住那語氣中的鋒芒銳利，“不敢輕舉妄的不止我們，他們也是，亦在蟄伏中觀。所以這種不大不小的啞虧，他裴一元只能是默默咽下，吃了這口苦黃連。”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是他裴一元？！”

“我心裏有準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楊秀卿著實無奈，“你呀你，哎，年青人銳意進取是好事，但切忌過于冒進。”

“不過，你們有你們的想法，或許是我老了吧。”他長嘆一口氣，袖袍一甩，背手在後，仰頭天。

“這個世界，將來總歸是你們的。”

＊

疊彩園。

羽的長睫慢慢翕，冬寧擡起沉重的眼皮，目，依舊是頭頂悉的海棠刺繡帷幔。晃的燭火，映出重重花影，月從明瓦窗，清霜鋪滿地。

自己還在章府。

醒來後的第一反應竟是這個。

而後，只覺腹中幹癟麻木，像是自出生以來都沒有吃過飯似的。

冷，好冷，像被置在了冰窖中。

痛，好痛，像被人打散了筋骨。

不知這次又昏迷了多天，只從的覺來看，似乎是比上次又長了。以前還會覺出，這次胃部是痛到麻木，明明蓋著厚重的錦被，子卻泛起了冷。那冷意由骨頭裏出來，浸染四肢百骸。

頭暈暈乎乎的，混沌不清，只有一種意識占領腦海：這軀，是不是快不行了？

手和腳都快不屬于自己了，它們安在的軀幹上，卻不知如何驅使。

羸弱凋零，勉力維持，這副破敗的子，還能撐到幾時？

漸漸地，腦子開始轉，會思考了後，竟是瞬間哭了出來。

怎麽辦……？時間好像不多了，還能在活著的時候，聽到他說一句“喜歡”嗎？

淚水啪嘰沿小臉兒落，睜著雙眼睛，失神空。

不行！

眼淚一，倏地從床上坐起。

趁著芳嬤嬤還沒發現自己醒過來，要趕地！

被子一掀，雙腳落到地上，就要起。

“啊……！”

剛一著地，瞬間癱，整個人撲到地上。

一下躺了七日，又沒吃什麽飯，渾消耗太多，一下子連路都走不了。

這一下，又摔得頭暈眼花，咬牙撐住床沿，企圖爬回床上。纖細伶仃的腕骨瑟瑟戰鬥，仿佛一折即斷。

“哎呦！小祖宗，你這是怎麽了？！”

芳嬤嬤剛推門，便看到要掉不掉地在床沿邊，立刻疾步過來，輕松松一擡，將平攤回了床上。

冬寧呼呼著氣，疲倦地看著，“孃孃，我這次睡了幾天了？”

“快八日了。”芳嬤嬤倒了杯茶遞到邊。

輕啜幾口，沒有說話。

長睫垂下，在臉上投下影，那雙麗的眼睛中，無聲悵惘。病著不說話的時候，真是弱質纖纖，再乖巧不能夠了。

可其實，執拗得很，又倔得很。許是總擔心自己活不夠時日，但凡是認定了要做的事，都必然“咬定青山不放松”，旁人很難有擰得過的時候。

寫話本子也是，對章淩之……也是。

心中的憂越發強烈，芳嬤嬤凝著，愁眉不展。

“乖乖待著別，給你弄點吃的來。”

害怕和談及搬出章府一事，索起，去廚房忙活起來，只字不提換宅子的事。

甚至連冬寧醒了，也不敢跟章淩之說。就怕又緒波，大吵大鬧起來。

冬寧用過點粥面，只覺肚子裏重新暖了起來，子也沒那麽冷了。

倚靠在床頭，著力慢慢恢複，偏頭跟芳嬤嬤道：“孃孃，我沒吃飽。”

“聽話，你了太久，肚子一下不能塞太多東西。”

“唔……”噘著搖頭，貓兒眼耷拉著，可憐兮兮看著，“就一點點嘛……”

難得看有胃口，芳嬤嬤只好又去了趟小廚房，琢磨著給蒸點蘋果，再攪個芙蓉蛋。

芳嬤嬤剛一走，冬寧立刻掀開被子，跳下床，鞋都沒顧上穿，著腳直奔園門外去。

趕地！不能被孃孃逮到了！

擺著小臂，像是才剛馴服了自己這一雙腳，踉蹌地左拐右扭，不多時，終于適應了雙腳著地的覺，腳步越發快了起來。

在花/徑中狂奔，呼呼氣，還未來得及恢複的供應不上氣，跑得眼冒金星，只得坐在石頭邊歇一下。湖邊風更冷，涼風肆著單薄的寢，質料拍到上，冰涼涼的。

不敢多耽誤，像被老虎在後追著趕似的，咬牙，又繼續往燕譽園的方向奔。

“那裴一元想把這鄒師承安到潁州知府的位置上，打得什麽主意，明眼人一看便知！”

王鏘說到激，手在案幾上梆梆敲，也不管這章淩之是他上峰，有什麽便說什麽。

書房，二人對坐而論，婢都被屏退了去。

王鏘憤慨得直氣，章淩之著茶杯的邊緣，只是側耳聽他說，并不急于發話。

“把他們的人放到這裏，這新稅法還要不要推行下去了？那不打定了主意同我們對著幹嗎？”越想，他越氣。

“閣老，您務必要同首輔大人說，這鄒師承的任命，必須要給他頂住了，吏部不能批呀！”

“這批不批的，眼下楊首輔已不大好過問。”他直起子，語氣淡淡：“裴一元把鄒師承在陛下跟前了臉兒，陛下心意幾何還未知，這個時候，吏部最好不要到跟前現眼。”

“那可怎麽辦？”他急得屁擡了擡，“那我們……”

“砰”一聲，書房門忽然被推開。

王鏘驚得循聲去，卻見房門口站著個小姑娘，小纖弱，花月貌，懵懂地過來。靨被晚風吹得通紅，重重氣間，小酒窩在臉頰上一跳一閃的。瞧這年齡，竟才不過十五六。

上只著一件月白寢，勾勒出單薄窈窕的廓，一雙白乎乎的小腳什麽也沒穿，就這麽赤足在地面上。

“嗨呀！”他驚得大，瞬間面皮漲紅，舉起袖子掩住臉，頭偏過去，口中不住喃喃：“使不得使不得呀……”

這可完蛋了，這這這……怎麽會有個衫不整的小姑娘出現在章閣老的書房裏？自己可真不是有意要看啊！子如此穿著，腳還被人看了去，要是嚴苛一點的人家，怕是要按頭他娶了去不可。

章淩之見竟還站在房門口發蒙，臉霎時一黑，手抓過搭在椅背上的披風，闊步過去，往肩上一披。

溫潤馥郁的沉香氣籠罩下來，卷著幾秋日的寒意，還有他上的凜冽。

肩膀忽而一暖，已被他的服整個罩住，方才緩過神來，貓兒眼遲滯地眨兩下，臉上後知後覺地泛起了紅。

他繃著臉，眼皮輕垂，目是小姑娘赧局促的神。睫不安地著，如蝶兒撲翅，頭微微低下，雪白的頸子著，那麽纖細婉，被燭火潤出釉一般細膩的澤。

眸一暗，他也不知哪兒生出來的脾氣，手勾住披風一扯，將又往自己口帶了帶。

冬寧猝不及防，鼻尖輕輕撞上他的膛，綢衫上的銀紋竹葉在眼前放大，洶湧的沉香氣撲鼻而來。

被他影整個罩住。

微微瞪大了眼，小手不知所措，想要去攬他的腰，可又害怕被罵，只好攥住那披風的邊角。赤的小腳丫往前蹭了蹭，想要靠他更近些……

“金聲，你先回吧，南直隸人員的任命，我會和楊首輔再做商議。”

“是……是……”他連聲應著，一片廣袖依舊擋在面前，不敢直目過來，只好著椅子起，腳步遲疑地邁過來門邊。

路過二人時，他猶疑兩下，又頓住，支支吾吾道：“那個……那個……章閣老我……屬下實在無意冒犯，無意冒犯啊……”

他拼命認著錯，見章淩之那護食的姿態，生怕自己的“唐突”他在心裏記恨。

“同你無關，不必掛懷，趕走吧。”章淩之微蹙眉，只想他有多遠走多遠。

“好……好……是……”他磕磕地，依舊是擋著臉不敢放下來，腳索著邁過門檻。

“哎呦！”

沒有看清前面的路，他一個不小心，撞上了門板。

“噗！”

懷中的姑娘登時抿著酒窩，輕笑出了聲。一雙烏黑的眼珠子瞬間又有了神，滴溜溜的轉悠，如同一只俏皮的貍奴。

心仿佛跳快了一拍，章淩之有片刻的怔愣。

察覺到頭頂的呼吸不對，再擡眸，正對上他已然嚴肅的眼神，滿是無言的責問。

“小叔叔……我錯了……”垂下眼，忍不住咬了咬。

章淩之深吸一口氣，眼睛瞄到著的腳，更是氣上心頭。

這紙糊的子，自己心裏沒點數嗎？！還敢不穿鞋跑！

手比腦子先行，他彎腰抱起小姑娘，放到了東側的床榻上，扯過上頭的薄被，將整個人從頭到腳捂住。

冬寧被包了顆粽子，著一頂小腦袋，看他低頭忙碌的樣子，那鐵黑著的不悅臉，明晃晃寫滿了擔憂。

他分明是記掛自己的……

“小叔叔……你真的要趕我走嗎？你以後……都不要管雪兒了嘛……？”

手一頓，他又繼續替把凍紅的小腳丫裹住，擡起頭，冷冷應一聲：“是。”

“以後我不管你了，你要好好聽芳嬤嬤的話，別總這麽任。”

掙大了眼，失神的瞳孔止不住地抖。

親耳聽到他如此說，還是不敢相信。

“為什麽……？”眼睛裏已經起了霧。

章淩之冷靜地盯住，一雙黑沉的眸子裏看不出緒。

“因為我已經管不了你了。”

“什麽管不了……”噎著，淚珠兒斷斷續續地掉，“難道就因為……就因為我喜歡你嗎……？”

呼吸驟停，平靜的眸下乍起狂瀾。

他沒想到。

也沒想到。

這句沉甸甸的“喜歡”，就這麽被著說出了口。

剎那間，心中反而釋然。

這苦苦深藏了這麽久的喜歡，快要憋得痛、憋得瘋，終于，就這麽傾吐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