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叔叔，你一定要對冬寧好點。”像個小大人似的叮囑：“從小就子不好，但總是說，自己特別幸運，有了最的父母、最關心的嬤嬤、還有最好的朋友，當然，就是我了。”又驕傲地拍了拍脯。

聽這一席話，芳嬤嬤不自覺流下兩行清淚，轉過頭，默默揩拭淚水。

“還說，自己就想趁還活著的時候，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

*

裴延舉起手中的泥人，放到燈火下，左瞧瞧、右看看。

嘖，這泥人，的是個啥？

“妹妹，你確定，這的是我嗎？”

正在窗邊檢查窗牗的冬寧含糊應一聲，沒太搭理他，確定窗戶沒問題、能關後，方才坐回他對面。

“當然了！”

奪過他手中的泥人，把那齜牙咧的小人湊他臉邊，又對照著看了看，甚是滿意地點點頭，“嗯……不能說是惟妙惟肖，但也可以說是一模一樣了。”

裴延：“……”

他指了指那泥人的臉，“這臉兒，這麽尖，跟個猴兒似的，我臉是這樣的嗎？”

冬寧吐了吐舌頭，沒辦法，誰以前得最多的就是孫大聖呢。

裴延對著那泥人，又從鼻子到眼睛，一頓挑剔起來。

冬寧被他說得不高興了，噘著嘟噥：“不是你我親手做一樣件來表示謝意的嗎？那我現在辛辛苦苦了三天的泥人，你又嫌這嫌那的，真是的……”

冬寧自小機靈，腦子裏天馬行空，可以寫出很吸引人的話本子，算是占了一個“心靈”，可這“手巧”嘛……就著實人不敢恭維了。向來手笨，畫畫、泥人、乃至于下廚，都不算很在行，天賦完全沒有附在這些地方。

想起了什麽，又更小聲嘀咕：“要是小叔叔……絕對不會像你這樣……”

做的東西再難吃，他都能一口氣吃個幹淨。

哪怕做得泥人再醜，他肯定也會笑著說很喜歡。

嗯？

要是？

裴延捕捉到了話中的關鍵詞。

“怎麽？你沒給章淩之過嗎？”

搖搖頭，心霎時便更低落了。

忍不住地角上揚，他忽然覺出自己在心中的特別來，脯都不自覺直了。

“小叔叔這麽好看，我怕把他醜了，所以就從來都沒有給他過。”不高興地嘟噥。

裴延：“……”

笑容瞬間垮下。

好吧，醜角竟是我自己。

“你到底跟他鬧什麽脾氣了？一個人跑來這客棧住？”他環顧一圈，這四四方方的小屋子，仄得很，又不知有多人住過。再看看那上面的床單，雖面上整潔，可想起上頭躺過那許多人，咦……哪怕洗得再幹淨，裴延都是一陣嫌棄。

這地方，若不是為著小姑娘，他連自己尊貴的鞋子都不願踏進這地面來。

“因為他很討厭，我煩他，不想見到他了。”冬寧失落地開口。

“他……對你做什麽了嘛？”

裴延還記得，當初在馬車上，小姑娘對他可維護了。怎麽沒過多久，這立馬就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著燭裏滿臉落寞卻又容貌明豔的小姑娘，裴延不得不往最糟糕的方向想。

冬寧搖搖頭，不說話，神凄涼，一顆晶瑩的淚珠就這麽從眼角滲出。

一副言又止、于啓齒的模樣。

嘶~！章淩之這個冠禽！竟然真對小姑娘下得去手？枉當初還對他這麽信任呢！

知道這種事對姑娘創傷很大，定是不願提及，自己也不好打破砂鍋問到底，心裏明白便是。

“你晚上一個人住這兒，真不害怕？”向楚楚可憐的眉眼，竟是有點心疼起來。

“應該……不怕的吧……”揩掉下邊的一滴淚，微弱地出聲。

人落淚，聲語，裴延看得是心一，只恨不能把接回家中疼。

“要不這樣，裴家在京都還有三宅子，除了租出去的兩座，還有一空著，一直都有人打理。你可以直接住進去，這樣我也好放心點。”

只是垂首搖頭，“那樣也太麻煩你了。”

裴延氣笑了，“那你現在把我來這客棧，就不麻煩我了？”

他知道，小姑娘這是自己撐場面來了，好客棧裏的人知道，不是孤一人的弱子，有朋友會來探哩。

這樣，住著也能安心不。

冬寧這次出走，沒敢去找胡照心，就是怕他們找到。可這偌大的京都，獨一人在外面，沒個人幫襯也著實害怕。

想來想去，想到了裴延。

在這個京城裏頭，也只有他到能幫自己了。

“可是……萬一你父親知道了呢？”

“嗨！”他瀟灑地揮開扇子，“不怕的，我和宅子裏的下人們說一聲，他們不準了風聲去，你就權且放心。”

冬寧正左思右想、猶豫不定，外頭樓梯忽然傳來蹬蹬的腳步聲，重又魯莽，似乎恨不能將樓梯踩塌。

這客棧薄薄的門扇，隔音實在太糟糕。

接著，有人路過房門口，裏嘰裏咕嚕，含混著串出一口髒話，聽聲音，約莫是一個人再攙著個醉鬼，進了隔壁間，“哐當”一聲把門拍上。

心一跳，害怕得不得了，可又倔得不願低頭回家。

“那……我就跟你去吧。”

慌張間，就這麽應下了。

裴延眼睛一亮，玉骨扇“啪”地一合，“！我來安排。”

*

文淵閣。

楊秀卿急匆匆地尋過來，沒有看到章淩之，趕問在一旁打點文書的小宦。

“章閣老呢？”

那小宦指了指裏頭的暖閣，悄聲道：“章閣老今日神不濟，在裏頭休息呢。”

楊秀卿也管不了他休息好沒好，擺擺手那個小宦退出去，調轉腳尖快步進去。

章淩之正躺在榻上養神，他并未睡，聽到楊秀傾的靜，倦怠地撐起子，坐在榻邊按眉心。

“淩之！你怎麽回事？！”

楊秀卿上來就質問。

“恩師。”他起行禮，高的子都有點打晃，“這幾日家中有事，學生不勝煩擾，今日朝會確實有點心不在焉，恩師見諒。”

今早朝會，裴一元又同楊秀卿因為員任免一事爭執起來，章淩之站在隊列中，腦子一團漿糊，竟是沒心思話。

冬寧離家已經整三日了，卻還是音訊全無。兵馬司幾乎調了半數兵力，京都的客棧都快尋了個遍，竟然連一點線索都找不出。

他整天惶惶不可終日，夜裏就沒怎麽睡好過覺，應對朝堂上的一癱子事兒，著實有心無力。

他以為，楊秀卿是因為自己的走神，特來興師問罪了。

“我說的是這個事兒嗎？！”

他怒喊，廣袖在空中甩出獵獵風聲。“那個冬寧，榮的兒，到底是怎麽回事？！”

有片刻怔神，他隨即便反應過來，臉上竟是淡定如常。

“恩師都知道了？”

既然楊秀卿知道，那意味著，朝野上下怕是已經都傳開了。

“你還真收留了榮的兒？！”

楊秀卿見章淩之上來就大方承認，立馬驚掉了下。

“你當初特地來問我要怎麽教養的那個小姑娘，怕不就是榮兒吧？！”

見他默不作聲，只是垂頭聽訓，楊秀卿一口氣堵口上。“天吶！淩之，你怎會糊塗至此？！”

“那榮什麽人？當年力吳王那一派的！陛下本就對此心存芥，始終對那幫臣子不待見。他的兒，你還敢挨邊？怕不該躲得越遠越好才是！”

待他徹底把氣撒完，章淩之方才敢開口：“道理我知，可榮當年對我有救命之恩，他托我照顧弱，我無法推拒。”

“嗨呀！”

楊秀卿哀嘆一口氣，語氣竟是憐起來，“淩之，當初我就說過，你這個人呀，善謀，果決，人也懂變通，沒有聖賢之書給你讀傻了。可就是一點，你太重義氣，果然，而今為其所累！”

可是，劍有雙刃，自己不也正是看中他這點品質，才極力培養的嗎？

“即便你收養了，把這件事捂得的也。現在這鬧得滿城風雨，這又是怎麽回事？”

“淩之，這可真不像你的作風呀。”

章淩之眼神閃了閃，心中升起莫名的傷痛。想起小姑娘那雙淚眼婆娑的眼睛，還有委屈熾熱的告白，心中又攪了一團泥，似乎連語言都無法拼湊了。

有些事，一旦失控，便覆水難收。繞是他章淩之手段再強，也按不住一個“”字。

瞧他這失神落魄的樣子，簡直像被人奪了舍般，那還有之前朝堂上與人對辯的駕輕就、變不驚呢？

哎！

又是重重一聲嘆氣，他擔憂道：“事已至此，趕做補救之法，淩之，你現在有何打算？”

“到了如此地步，即使陛下如今不知曉，怕是遲早也要知曉。與其等到他來責問，不如我主請罪，說不定還能爭得一聖心寬。”

楊秀卿聽完，直搖頭。

為今之計，也只有如此了。

章淩之下了值回府，芳嬤嬤就從大堂迎過來。

“大人……”

眼含熱淚，眼角閃著期待又惶恐的淚花。

他默然搖頭，沉重地開不了口。

芳嬤嬤眼神一空，人徹底被去了力氣。

整整三日了，冬寧一點消息都沒有，整座京城都快被翻了個底兒朝天，還是了無蹤影。

即便遭遇了不測，或是被人拐帶去，那也該留下一點蛛馬跡吧？

夜裏掌燈時分。

茯苓端了碗羊湯來，托盤遞到連翹手裏。

“怎麽個說法？主子今晚又沒吃好？”

連翹驚訝地接過，茯苓只是搖頭嘆氣：“何止是沒吃好啊，就沒怎麽咽下幾口飯，那些菜怎麽樣端上桌的又怎麽樣端回廚房。這幾日不都是這樣？”

連翹聲兒也跟著低落了下去：“雪兒姑娘沒找到，主子哪兒有什麽心呢？”

“那也不能就這麽一直耗著，子壞了怎麽辦？多吃一點吧。”說著，推著的肩膀往書房去。

正要進門，卻聽何晏從外面急匆匆跑燕譽園，一邊氣籲籲揮手，示意們退下，起袍大步上臺階。

書房。

章淩之支著額頭，向留下的那沓歪歪扭扭的字跡發呆：

討厭章淩之

討厭章淩之

討厭章淩之

……

小姑娘當時一定是氣急了，足足寫了十六張，每張都滿滿當當。

一頁頁翻看過去，為的稚無奈苦笑，疏忽，心裏頭一陣絞痛。

手攥了那沓紙，手背上青筋凸起。

當時該有多難過？現在又該在哪裏？有好好照顧自己嗎？會不會遇到什麽壞人……？

越想，心越慌，心跳快得讓他呼吸不過來。

這幾日，他就沒有睡過一個整覺，熬到夜半好不容易睡下，又會被噩夢驚醒。

“蹬蹬蹬”！書房的門被急促敲響。

“主子！來消息了！”

他突地從椅子上站起，“進來！”

門才剛推開，他便迫不及待問：“雪兒找到了？！”

何晏進門，搖搖頭，不敢直視他猛然失落的眼，把頭放得更低了，“主子，剛剛呂指揮使差人遞了消息來，說是……是……”他忽然說不下去了。

“是什麽，快說！”章淩之真急了，差點沒拍桌子。

“福至客棧的掌櫃……據稱三日前有見到過雪兒姑娘……”

話未完，章淩之已經從書桌邊繞出來，就要沖出門去。

他腦子裏只有一個名字：福至客棧。

“主子！”何晏連忙出聲制止。

“又怎麽了？！”章淩之回吼他一句，何晏臉登時一白，著肩膀退開兩步。

章淩之這幾日耐心出奇得差，像個炸藥桶，一點就炸。擱以前，恐是連他自己都看不上這樣一驚一乍、不穩重的人。

“那客棧掌櫃說……雪兒姑娘住的當晚，就……就……”他支吾著，嚇得不敢說出口。

主子犯起雷霆之怒來，他真怕殃及到自己，畢竟雪兒姑娘走丟了，他難辭其咎。

章淩之額頭的青筋跳了跳，恨不能一拳揮他臉上，“何晏！你有屁快放！”

何晏臉頓時慘白，膝蓋往地上一磕，“他說雪兒姑娘住當晚，就一個年輕男子……領走了。”

子僵在原地，他雙目空茫，如墜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