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寧垂頭默然,半晌,又唰地擡頭,氣鼓著對上他怒火中燒的眼,“我們只是在街上偶然到,又不是特地去尋的他,這您章大人也要找他的茬嗎?”
“既是偶遇,便該各走各路,誰許的你還特地跑回去尋他說話的?!”
冬寧詫異地張著,沒想這茯苓竟把話說得這樣細。
一無名的火氣由腳底心蹭地燒上來,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跳起,朝他吼道:“對!我就同他說話!就同他待著!您管天管地,還要管我擺笑臉給誰看嗎?!有本事您把那百戲閣端了好了,大不了我就一輩子接濟他!”
撒完這氣,也不去看他是什麽臉,轉就跑回了屋子,“砰”地一聲將門拍上。
章淩之就這麽被撂下,鼻孔直冒火氣,邊一圈絨像被燎著了般,燒得他頭腦發昏。
嘶!
正發蒙間,小臂忽然傳來一陣微小的刺痛。他恍然反應過來,忙打開袖子,探頭去瞧,只見那小兔正窩在袖子裏,豎起一對耳朵,紅眼睛圓鼓鼓怒瞪著他。
哎,一下洩了半邊氣,心沉沉往下墜,只餘落寞。
說好的要哄哄的,說不了三兩句話又吵將起來,沒法子,一想到和那戲子言笑晏晏的場景,他這心火呼地就燒了起來。
*
夜闌人靜,茯苓伺候冬寧睡下,吹熄燈,輕掩門出去。
側耳聆聽腳步聲遠去,冬寧睜開眼睛,鼓著一口氣,悄咪咪推開被子,輕手輕腳地開始穿戴裳。
為防婢發現,連燈都不敢點,黑暗中,出料的清響。
“哎呦~~”索著前進,一不留神還是撞上了桌邊的繡凳。
被撞疼的膝蓋,齜著牙,緩慢朝門口挪去。
“吱”~
夜裏,香閨推開一條門,冬寧著半只眼睛,往外頭左喵喵右喵喵,確認四下裏無人後,方才敢把門開大,邁出一條去。
哎?不對。
忽地想起什麽,又回來,徑直奔向櫃邊,去裏頭翻出一件靛青布披風,踹在懷裏,這才又踮著腳,踱出了房門。
夏夜的風并不算涼爽,還好今夜月充盈,照得地面水亮亮的。手裏著那件披風,著章府的牆一直往後院行進。
偶爾草叢裏有個靜,嚇一個哆嗦,後才知覺,竟是清風無故擾人。于是又不覺加快了點腳步。
從後門溜出來,長呼一口氣,立刻撒丫子狂奔。
還沒跑幾步,卻見巷子口立著一道高大的人影。
冬寧停住腳,那人從影中走到街燈中來。
俊的臉龐被影渲染得深邃,邊綻著笑,眸中暗藏星,朗朗若山上松,皎皎如天上月。
從未見過他這樣輕快的模樣,褪去了那苦的冷,更是得耀眼奪目,心曠神怡。
“仕英哥……”想要出聲喊他的,意識到這裏離著章府還不遠,趕捂住,噠噠小跑著奔向他來。
走到他前,又要努力仰起頭方能看清他。
“仕英哥哥,你怎麽過來了?不是說好的在福源路口見嗎?”
他眼底蘊著笑意,醇厚的嗓音不不慢開口:“這大晚上的,真你一個小姑娘在外頭走,我怎麽放心得下?”
哦,原來這是接來了。
低頭,手背在後,腳尖踢著灑下的月,不住地角上翹。
“啊,對了!”
將手中的披肩遞過去,“這個,還給你。”
方仕英接過,略詫異,手中的披肩被熨得平整,上面還約出淡淡的茶花香,是從小姑娘閨閣中帶出來的。
他輕咳兩聲,笑了,“沒想到,這東西姑娘還收著。”
“那當然了,我一直打量著找機會還給你呢。”
“哦?那上次姑娘還躲我?”他輕擡眉,口中竟揶揄起來。
“你……你再說,再說我就回去了。”冬寧嗔怪地嘟囔,話說間轉就要走。
“哎!姑娘!”
急之下,方仕英握住的手腕子,小姑娘的細膩,手上像了電般,他嚇得立馬回。
“抱歉……抱歉,是某唐突了……”
冬寧也淡紅了臉頰,垂著眼睫不說話,卻竟也沒有怪他的意思。
這還是頭一回,和除章淩之以外的男子相親,這覺……似乎還真不差?
“無事,我知你是無意。”
“那……走吧,再耽擱,夜市都該收攤了。”
聽還提起逛夜市,方仕英長舒了口氣,笑得合不攏,眼角都直往上飛揚,“好,好,好。”
他連說三個“好”,一聲比一聲急切,倒真活一個憨傻模樣了。
冬寧“撲哧”笑出聲,眉梢都滲著甜意。
福源路的夜市街,人流輻輳,燈火幢幢,常常是鬧到子時還不休。
冬寧對此早有耳聞,可還從未來過。只因這裏開市的時間太晚,而冬寧又因子緣故,總是早早就被迫歇下,從不許半夜出來戲耍。
這一下混這條熱鬧的長街,簡直開心瘋了,恨不能把所有看到的新鮮玩意兒都歸囊中。
冬寧見前頭圍了一群人,立刻抱著一堆雜嚼過去,是街頭賣藝的在耍把式。方仕英跟在邊,替將擁的人群一一擋開,直方便小姑娘“開疆擴土”。
那人耍的是一桿長槍,招式不,但也做得像模像樣,無非就是來街上賺個吆喝錢。
冬寧看得直拍掌,也出幾枚銅錢丟他簸箕裏。
“叮”!
銅錢落簸箕中,撞出脆響。
冬寧回過頭,一雙撲閃的大眼睛認真看著他。
“怎麽了?”方仕英外歪頭笑問,不明白為何眼神沉悄愴了起來。
“我在想,不知你以前扮起武生來,該是個什麽模樣?”
方仕英的笑霎時僵在臉上。
過去,那已是太久遠的往事了,久遠到他從不願去回想。
“梆梆梆”!
街上響起了第一聲梆子,竟是子時已到。
百戲閣到子時便散了場,黑漆漆的大場間裏,空無一人。
高峰時的喧闐一過,此時更顯冷清。
只有主舞臺上點著一圈燈,照得那臺子上亮堂堂的。
燭火搖曳,冬寧抱著雜嚼,獨自靜坐臺下。
方仕英帶從後臺溜進來,安置好後,自己便徑直又踱去了後臺。他在裏頭已經待了近半個時辰,冬寧淺淺打個哈欠,百無聊賴起來。
“只見那,金營螻蟻似海,觀不盡山頭共洪荒。”
“又聽那將士咆哮,馬嘶旗飄!”
一聲洪亮的韻白響起,似銀槍挑開帷幕,刺破這孤沉沉的夜。于是人心一提,耳清目明,立刻便被帶那虎膽英雄的故事中。
只知呆呆著向臺上,一時,竟忘了去鼓掌。
臺上,那武生手持虎頭槍,披銀鎧甲,臉上畫著的油彩虎虎生威,更襯得劍眉朗目,與那曾經稽相的醜角雲泥之別。
他姿筆,立時如松,時若風,長槍在他手中來去自如,如挽刀花,空氣中出烈烈的風聲。只那腳實在不便,每次一落地,都會歪出一個微小的坡度,無形中平添幾別扭。
白璧有瑕,令人生憾。
沒有搭檔,沒有奏樂,他一個人便舞出了英傑的力拔山兮氣蓋世。
“怒一怒,平踹爾營巢!惱一惱,染爾征袍!”
他長槍一出,似單槍匹馬刺敵營;空中騰挪,似翻江攪海破雲霄;怒目回,似山河倒轉挽乾坤。
冬寧瞳孔微睜,不由從椅子上默默起,眼中只盛得下他英偉的姿。
從未想過,原來真的有人,可以把戲曲耍得這樣漂亮。
看著他,早已忘了此地何地,今夕何夕。
只是這樣的絕世風采,而今只能在一個幽寂孤冷的子時夜,演給一個人看,甚至每一下他腳落地歪斜的剎那,的心仿佛也跟著陷落了一塊。
“俺只待威風抖擻……”裏正念白著,餘瞥到臺下的小姑娘,他瞬間嚇傻了,把槍一丟,跳下臺子來。
“姑娘!你怎麽了?可是有哪裏不舒服?!”
“嗯……?”冬寧疑,不知他怎麽突然就不唱了,還跳到了自己跟前來。
看著他眼中深切的擔憂,忽察覺到何不對,再擡手自己的臉,淚水竟沾了滿手。
“姑娘,我送你回家吧。”忽然後悔,自己今晚為何要演這一出戲,也不知哪裏的錯,竟勾得如此傷心。
冬寧怔愣著,搖搖頭,眼神裏早已失了魂。
再次對上他憂慮的目,一眨眼,淚水糊滿了眼睛。他的臉龐模糊一團,混著那五的油彩,扭曲變形,仿佛又看到那個在臺上跪地討好的醜角模樣,和剛剛舞臺上的威風武生重重疊疊。
可是為什麽呢?憑什麽呢?他明明這麽好,這麽耀眼,明明可以擁有更燦爛的人生。
可是命運啊……你為什麽呢?
冬寧一張,淚珠兒啪嗒就掉下來,腔裏仿佛翻湧著一前所未有的。張不開聲,只能啜泣著,踮腳摟住他的脖頸,撲倒他懷中淌眼淚。
方仕英驚住了。
懷中過來的馨香子他無所適從,心慌意地只想推開。可小姑娘攬他攬得那樣,哭得又實在傷心,了他的戲服,沁得他口一片涼意。
僵持在空中的手漸漸放下來,鬼使神差地,像是有某神的力量牽引著他的手,輕放在了小姑娘的背上。
“姑娘,沒事了……”
他也不知道什麽就沒事了,就像他不知為何會傷心。心中好像有約的猜測,于是也共著的傷心,哀憐著自己的命運。
在這一片刻,被人輕賤的、被命運戲耍的方仕英,卻在小姑娘嚶嚶的哭聲中,得到了久已未有的和愈合。
摟著的手又了,他埋頭在脖頸間,淚水也洇了眼眶。頭微微作間,畫著油彩的輕過小姑娘的脖子,留下一小塊紅痕。
誰也沒有發現,誰也沒有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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