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割舍不下 怎麽舍得，離開這樣的他？……

章淩之跪在殿外, 已兩個時辰有餘。

烏雲在琉璃黃瓦上聚集，整座紫城陷昏暗之中。暴雨，蓄勢待發。

有小太監站在屏風邊, 悄悄朝柳銘德打個手勢, 示意章淩之還跪在殿外。

柳銘德眨兩下眼, 揮揮手屏退了他。

皇帝到了邊鬼祟的靜，一邊看書, 頭也不擡道：“這章越還跪在外頭呢？”

“是。”柳銘德趕回話, 適時地補充道：“章閣老已在殿外跪了兩個時辰了。”

“啪”！皇帝把書一合，聲音終于顯出了點怒意：“朕當初是信任他，才把太子都到他手上，結果這個章越，連自己的侄兒都管教不好, 你說說他, 這是怎麽回事？”

柳銘德又把腰放低了點, “主子爺消消氣。恕奴才多, 這侄兒畢竟是他嫂嫂手上帶大的。章閣老時一心苦讀，連掙家用都是個老大難呢, 他管天管地，先給自己管口飽飯就不錯了，哪兒還能管得了他侄兒這麽多呢？”

皇帝擡首瞥他一眼，那眼裏的意味不明, 忽然綻開一個冷笑，“你倒是會替他說好話。”

柳銘德被皇帝的話嚇得又弓了弓腰, 頭都不敢擡，“主子爺明鑒，奴才不是要替誰說好話, 只是說句公道話罷了。”

皇帝眼睛沉了沉，撥弄著桌上的奏章，“這些都是彈劾他的折子，這李潢甚至給他列了八條罪狀，一一陳述。可章越呢？他連一封辯解的奏折都沒有，原來是今次打定了主意，來朕跟前請罪。這侄兒他不但不包庇，還非要喊著打殺。”

說著，他笑睨著看向旁的大太監，“柳銘德，那你倒是再說句公道話，這章越此舉，卻又是做得如何？”

柳銘德不慌不忙，反是迸出個溫和的笑，“陛下，奴才雖是個沒的人，可進了宮裏，這皇宮就是咱的家了，庭的人就像是奴才家人一般。換做是我……這……奴才愧，還真做不到章閣老這般大義滅親。”

“呵。”

皇帝這下是真心實意笑出聲了，“聽你這意思，是覺得他章越太心狠了？連自己親侄兒都不保？”

“主子爺，奴才可沒這麽說呀。”

皇帝笑得越發微妙了，“你是沒說，可你心裏分明就是這麽想的。”

柳銘德自是無話可說，見皇帝稍微放松點兒了，忙補一句俏皮話：“主子爺，可別拿奴才開涮了。”

皇帝長嘆口氣，這下他方才信了，柳銘德確實是個公道人。

將那彈劾章淩之的奏折往桌上一摔，他靠進椅子裏，“這章越啊，當年就因為榮的一點恩，卻甘冒風險也要護他的兒。而今他自己侄兒，卻毫不枉法，決意要賜他一死。”

“他這個人吶，太軸，做事不為別的，就為著一個字兒——理！”

皇帝將奏折往案桌上一摔，算是給章淩之這件事定了。

柳銘德探知出了皇帝的意思，長舒口氣。

看樣子皇帝這關，章淩之算是過去了。

而他今日主請罪要求他侄兒伏法的舉，也能堵住不言的。

至目前，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文英殿的門終于打開了。

一小太監快步出來，趕忙去扶快要跪暈過去的章淩之。

“章閣老，快請起吧。”

章淩之恍恍惚惚，執拗地還不肯請。

“公公，陛下可有旨意？”

他氣若游，完全還靠最後一口氣吊著。

“陛下說了，讓閣老您先回家待命。”

聽這意思，皇帝今日是不打算見他了。

心沉了下去，他人愈發頹靡了，著地面，神游思索。

“閣老。”

小太監牽過他的手，“陛下今日，就給您判了一個字。”

話畢，在他掌心畫下一個“理”。

章淩之擰眉，不過片刻，眉頭猛然舒展，豁然開朗，連那雙疲累的眼都又重新灌注了亮。

“閣老，快請起吧。”

小太監拿起他擱在一旁的帽，替他戴好，又慢慢將他攙起。

章淩之站起，一片天旋地轉，膝蓋跪得早已失去知覺，兩條又麻又僵，邁不步子。只有倚著那小太監，方能勉力站穩。

“多謝公公。”

他虛弱地答謝，趁勢往那小太監手中塞了一錠銀子。

那小太監心領神會，將銀子攬到袖口裏。

“閣老當心腳下。”

在小太監的攙扶下，章淩之終于一步一蹣跚，慢慢踱出了宮門。

疊彩園。

“天吶！”

芳嬤嬤聽完薛貞柳的轉述，驚得捂住了。

“真的假的？！那章嘉義竟然真的……”說不下去了，空著一雙眼，想起過去還和章嘉義共同住在府裏的那段時間，手心直發虛汗，寒氣從那背後涼涼地冒出來。心中生出無限後怕。

還好還好，那時冬寧沒有在他手底下出過什麽大事。

“我還能蒙你不？”

薛貞柳細眉蹙得，“外面都已經傳開了，說這章閣老的侄子，把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在床上害死了！真是畜牲都做不出來的事兒！”

說著，那雙眼中滿是憤恨，“你說說，這侄子是這麽個德行，叔叔又能好到哪裏去？什麽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早就看那章越不是什麽好東西——”

“娘！”

書屋的窗子被推開，冬寧起打斷了的話。

“都這時節了，您能不能說幾句風涼話？”

薛貞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手指了指自己，隨即竟是氣笑了，“我……呵，我說風涼話？這事兒難不是我編出來的？”

“這事兒是不是他章淩之的侄子做出來的？一對叔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我哪句話說錯了？！”

芳嬤嬤眼看得母二人又要為章淩之吵起來了，趕忙捋著母的胳膊，“好了好了，夫人您消消氣，寧姐兒也是為章大人著急，畢竟是養了四年的恩呢。就是小孩子說話沖了點，您別往心裏去。”

“我早都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十八了！分得清是非！我就知道，叔叔是叔叔，侄兒是侄兒，為什麽非把兩個人的事兒扯到一塊兒談？”

冬寧不饒人，非要替章淩之爭辯這一句。

芳嬤嬤豎起眼睛，使勁朝使眼，趕閉。

薛貞柳將芳嬤嬤的手甩開，被兒這樣回，哪裏是個能忍得住的，也是不依不饒了起來，“行行行，你現在真是被他章淩之喂了，我就說他一句，你這能有一百句等著我。怎麽？你就這麽心疼他？”

越說越氣，隔著空氣，手恨恨指著，“我看你這真是……被他章淩之灌了迷魂藥了你！你鬼迷了心竅！”

冬寧咬住，狠狠將眼淚往回憋，“娘……您別說了，算我求您了……別這麽說他了……嗎……？”

真的不住，不住娘總是開口閉口都是對他的詆毀謾罵，仿佛連著的心也一塊兒紮了。

“他沒有什麽對不起我的地方，更沒有什麽對不起我們家的地方……”聲音哽咽住，深深吸口氣：“爹爹這次能調來山東，您能來回京看我，不都是多虧了他嗎？”

說到這兒，薛貞柳也是有幾分心虛，可很快地，又重新拿回了氣勢，“我看他那就是心中有愧！是不是他對你——”

“砰”地一聲！

冬寧將窗子拍了回去。

薛貞柳看著閉的窗扇，差點被氣個鼻子歪，“你看看……這個丫頭，每次一提起那個章淩之就要跟我吵，我這還說不得了……？”說著，自己心中竟是泛起了委屈，“我這還不是掛念？可呢？為了那個男人天跟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

眼珠子提溜一圈，心慌道：“是不是還惦記著那個章淩之呢？”

芳嬤嬤在一旁垂頭，終于嘆出口氣，“夫人，這幾日您正在氣頭上，可現在能否聽老奴說幾句公道話？那章嘉義確是個畜生不假，這沒什麽可爭辯的，可章大人的為人我都是看在眼裏的，對寧姐兒那是真的護——”

“護？”薛貞柳急地打斷：“你說的護，就是在雪兒長大後跟我說要娶？”

芳嬤嬤深蹙著眉，抿了，沉穩地開口道：“章大人心中究竟如何作想，我自是不得而知。常言道，論跡不論心，這麽些年我所看到的，便是大人在寧姐時恪守規矩，用心教導。哪怕寧姐兒不懂事，吵嚷著喜歡他，大人也從未就此借坡下驢，將寧姐收房中。”

說著，又幽幽嘆口氣：“反倒是為著照顧寧姐兒，耽誤了他的親事。甚至這事兒捅到皇帝那裏去了，也是好險誤了他的仕途，畢竟老爺那個份，您也知道……”

薛貞柳也是一愣，這幾日顧著聲討章淩之，竟也是沒顧得上考慮這些。

“至于您說的，章大人說想要向您求娶寧姐兒，這我便也分說不清了，畢竟上的事，誰又能說得清楚呢？但章大人對寧姐兒的護，這是實實在在的，老奴絕不說一句偏袒的虛言。”

見薛貞柳沉默，似是聽進去了，芳嬤嬤也是懂得見好就收。

“您若是還相信我，便聽老奴一言；可您若是不信……話盡于此，以後我便也不說了。”

“就當在章府的這些年……是老奴失職吧。”

說完這段話，芳嬤嬤失落地轉，去廚房備菜去了。

薛貞柳努了努，看著這位忠仆高壯的背影，這才驚覺，竟也是比四年前老了許多了。

“轟”！

天空一聲巨雷，藏蓄在積雲中的雨水終于擇了個日子，一腦兒地傾洩而下。

雨滴碩大，砸在屋瓦上兵兵幫幫，瘋狂地洗刷著。

雨水如針，在窗外織著，迫不及待砸向地面。

世間的一切，都模糊在了這轟然的雨聲中。

冬寧坐在窗邊，推開條，呆著天上的落雨。

自章嘉義出事已過去了好幾日，昨兒終于下了判決：秋後問斬。

雨聲又大了，將的心神帶得更遠了。

屋子裏的東西都已經清得差不多了，箱子又堆在屋角摞得高高的。

還有三天，們便要啓程回山東了。

真的要走嗎？

依舊無法給自己一個答案。

這段時日，知道他心力瘁，也沒去煩擾過他，可心中其實總放不下，掛念得。

許是被雨聲催發了某些的緒，想起那晚在書房他傾頹落寞的背影，悠悠起，忍不住又想往燕譽園去。

“主子，您慢點！”

何晏擎著油紙傘，快步跟上章淩之的步伐，靴子踏進雨水中，激起一腳的污泥。

章淩之恍若不聞，只一個勁兒地闊步朝大門去，暴的雨水拍在臉上，他也無心去拂。眸中幽暗，氣氤氳著剛毅的眉眼，卻又有幾不易察覺的脆弱，在眼底搖搖墜。

恍若狂風暴雨的林中，被困的鬥。

終于，敞開的大門出現在眼前。

四四方方的高門，框出一個暴雨如注的世界。

模糊的大雨中，一道纖弱單薄的影瑟瑟抖，跪在臺階下。

章淩之的腳釘在了原地。

忽地，他奪過何晏手中的傘，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

王月珠雙手趴伏在地，被暴雨打得頭都擡不起來。

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面前出現了一雙白底皂靴。

背上痛擊的雨滴消失，砰砰砰砰，傘面被擊打出沉悶的聲響。

苦笑著，就這麽哭出了聲。

終于再一次見到了他。

可沒想到，是以這樣一種方式。

跪在他的腳下，只求這個親手養大的孩子、曾卑劣地暗地慕著的男人，可以高擡貴手，放過唯一的親生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