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nbsp;nbsp; 第64章

◎不悔◎

枝頭新綠盎然, 春江野鴨游弋，車碾過泥土草屑，轉間奔向另一個慘綠季節。

各大驛站都了告示, 有兵馬在尋溫幸妤，車夫只能驅車從山野小徑走，繞開驛站和附近的縣鎮。

溫幸妤并不太信任沈為開，出了京畿一帶後, 趁深夜車夫睡時, 帶著包袱和觀瀾哥的骨灰, 悄然離去。

據在《寰宇記》中看到的地志和風俗, 避開道, 翻山越嶺，跋山涉水一個多月。

這一路溫幸妤吃了很多苦, 腳底磨出泡, 手臉頰被樹枝劃破, 被蟲子咬。可即便如此，也從未停下腳步。出底層, 時做過流民, 從不是什麽弱的人，最能堅持。

夜深人靜，溫幸妤常常能夢到這幾載發生的事——從祝無執用觀瀾哥的骨灰威脅，到被他按在假山中的屈辱，最後是那個尚未出世被自己親手扼殺的孩子。驚醒後, 哪怕知道已經離開，卻依舊痛苦萬分, 心悸不已。

清晰的知道只有徹底遠離祝無執, 才能真正得到解。

抵達泗州後, 溫幸妤乘船到揚州。

故意用真實姓名登記了前往平江府的船票，又用沈為開給的假憑由登記去宿州的船票，用以迷去向。

而并未真正離開，填了空白憑由和戶，改名換姓扮瘦小的男子，暫時留在揚州六合縣一個偏僻的鎮子，進行休整。

溫幸妤一路上都很謹慎，剛上了馬車，就把耳墜摘了，後面翻山越嶺趕路，日頭下暴曬，也由原來的白皙變得略黑。

到了揚州後，耳長好，因為走了很多路，比起關在後宅時的弱，變得理致，健筋強。再加上個子不算矮，故而扮做男子并不突兀，看起來就是個個頭稍矮的年。

溫幸妤當時跟高月窈閑談時聽了不揚州話，外加《寰宇記》中的揚州風俗，又能吃苦，善于觀察，遂很快順利融到當地生活。

江南的小鎮炎熱，時而煙雨蒙蒙，時而惠風和暢，每每清晨都會被一層霧氣籠罩，遠山巒如水墨勾勒。

溫幸妤以尋找親戚為由，在鎮子上賃了個破陋的小院子。

不敢做熏香賣，每日下午最熱的時候，挑著擔子，走街串巷賣些紫蘇飲、綠豆湯等爽口的糖水飲子，為後續離開六合縣攢錢做準備。

天泛起魚肚白，照舊收拾妥帖後，出門上街買今日做飲子所需要的食材。

剛闔上院門，隔壁賣糍粑的李嬸子也正好出門。李嬸子是個熱心腸，著一口南方話，一笑眼尾就出幾道魚尾，爽快又和善。

溫幸妤笑著打了招呼，二人一道出了巷口，往街上走。

街道上行人寥寥無幾，只有小販們早早出來擺攤子，也有不多幾家店肆開門，炊煙裊裊。路旁的河水彌漫著水煙，霧蒙蒙的，偶有小舟劃破水面，遠遠去了。

溫幸妤很喜歡江南水鄉的煙雨蒙蒙。

李嬸子推著出攤的木車，打量著溫幸妤的臉，突然笑道：“小宋啊，我聽說你今年十八了？”

溫幸妤點點頭。

名字是假的，年齡自然亦是假的。

李嬸子低了嗓音，眉飛舞道：“我娘家侄今年及笄，模樣段兒都好，紅也出，至今還未定下人家……”

未說出口的話，不言而喻。

溫幸妤有些無奈。來六合後，不人明裏暗裏打聽的“婚事”。

搖了搖頭：“謝謝嬸子好意，我母親故去前為我定了親事，只不過我要守孝三年，所以還不能親。”

李嬸子滿臉惋惜，心說這後生腳踏實地，手裏攢了銀子不說，樣貌俊秀，上有書卷氣，實在難得。家推崇讀書人，著實滿意這宋郎君。

但人家都婉拒了，也不能強行把侄塞給他。只好嘆了口氣：“也是沒緣分。”

“我去擺攤子了，小宋你也忙去罷，記得照常給我留一碗紫蘇飲子。”

溫幸妤點了點頭，和李嬸子告辭，去買自己需要的東西。

回去後做好飲子，晌午後開始走街串巷賣，不過一個多時辰就賣空了。

夜裏溫幸妤坐在床邊，數著這段時日攢下來的銀錢，盤算著再過個十來天就離開此。

*

陳家谷一戰順利解代州之圍，重創遼軍，又過了三日，秦啓帶兵支援忻州，收複被占的城池，將遼人驅逐出大宋邊境。

祝無執在陳家谷戰役中遭宋兵襲，負重傷，最危險的是有支箭矢沒口，離心髒僅有一寸。

他昏迷了整整五個日夜。

混沌間，時而夢到時母親端來金玉，笑盈盈看著他。畫面一轉，虛掩的雕花屋門緩緩大開，一雙紅繡花鞋逆著，在空中啊，啊。鞋上的珠子很刺眼，讓他看不清人的臉。但他知道那是他的母親，那個尊貴的、可憐的、瘋癲的…死去的母親。

時而夢到溫幸妤站在胡楊村那顆桂花樹下，花瓣簌簌間，明亮的眸子，含笑著他。畫面一轉，桂花樹枯敗，目冰冷的推開他，褪下華服，換上布麻，毫不猶豫轉離去。他眼睜睜看著，卻抓不住溫幸妤的半片角。

祝無執居高位，擁有世人所不能擁有，卻偏生抓不住最普通的“”。仿佛他生來，就是天煞孤星，孤家寡人。

醒來後，祝無執沒有因為溫幸妤逃跑而荒廢軍務。

他一向勤勉，理了汴京送來的信，又召集將領，詢問了昏迷幾日遼軍的向，做好決策後，空去見被關押在地牢的叛徒。那叛徒是個骨頭，哪怕嚴刑拷打，也未撬開對方的。

祝無執讓人把叛徒在行營練武場活剮了，命所有兵將觀刑，以儆效尤。

過了兩日，汴京傳來了信，李游說查到些蛛馬跡，溫幸妤逃離八是秦征暗中幫忙。

秦征子直，為人良善，帶兵打仗尚可，卻沒什麽心眼。祝無執心知肚明憑對方的能力，布局不可能如此完善謹慎。定是還有人暗中幫助溫幸妤。

幾乎不用想，就知道是沈為開。

祝無執怒極反笑，不免自嘲。

溫幸妤善良，四留下恩惠，當年救下他，也不過是因為“善”之一字。他跟秦征，跟救過的每一個人，并無差別，都是過客。

他極了的善，卻也恨極了的善。

祝無執沒有殺秦征，因為對方是秦啓的幹兒子。現在正戰時，他還要用這兩個人。

故而在秦啓的求下，他罰了秦征三十軍，暫且揭過此事。

不出意料，幾日後曹頌告訴他，還未搜尋到溫幸妤的蹤跡。而後又拿出信給他。

信上說，廣陵王趙元傅遣次子進京，作頻繁，圖謀不簡單，或有奪權之意。

祝無執稍加思索，就明白其中關竅。廣陵王無實權，背後定有多方勢力暗中控。他臉蒼白，低咳幾聲強撐著坐起來：“拿紙筆來。”

遼軍不日恐重新集結兵力，他沒工夫和這些人鬥。

祝無執本就打算理這些皇室宗親，眼下不是最好的機會，卻正好方便提前布局。等收回燕雲十六州，回到汴京後，就能把這些人一網打盡，斬草除。

曹頌拿了信，言又止。

祝無執知道曹頌想問什麽。他喝了口溫水，神鷙，嗓音低沉沙啞：“讓李游帶三十人，由明轉暗繼續追捕，皇城司的人可以撤下了。”

溫幸妤如此愚弄踐踏他的真心，就不要想好過。哪怕逃到天涯海角，哪怕化灰，他都要把抓回來。

鬼門關走了一遭，祝無執的偏執和戾氣沒有減輕，反而愈發嚴重。

老天讓他松手，可他偏要強求。

*

攢夠了銀錢，溫幸妤不敢耽擱，退了宅子，乘客船離開六合縣。

船長江，溯流西行至江州，鄱湖，自洪州溯贛江至虔州，而後溫幸妤改陸路翻越大庾嶺，轉湞水至韶州。

幾經周折，水陸多次轉換，最後經韶州、循州，輾轉幾道模糊去向，抵達州。

從揚州六合縣至廣南路州，將近三千裏路，吃盡苦頭，行過平原，過高山，渡過江河，從盛夏到寒冬，花了整整半年多時間，方順利抵達。

哪怕是一月的天，州也并不冷。

換上破舊的羅，填了最後一張空白憑由，化名周瑩，進州嶺縣。

眺目遠，溫幸妤雙眼中映著如洗碧空，映著翠綠層疊山巒，明亮而沉靜。

從離開汴京到現在，將近一載。一路上，偶爾會聽到關于祝無執的消息，譬如他戰無不勝，帶兵勢如破竹奪回城池，譬如他刑罰嚴苛，手段狠厲無。

百姓對他褒貶不一，但有一點毋庸置疑，他是個好的掌權者。

溫幸妤覺得，他這樣的人，應該找個門當戶對的高門貴，而不是在執著于這個卑微的農。畢竟他一直瞧不起的出，嫌棄不通文墨鄙，一直都知道的。

午夜夢回，難免想起祝無執那張俊的面孔，冷傲的目，以及當初相的點點滴滴，無論是痛苦的，恐懼的，亦或者…溫的。

時間久了，那份憤恨慢慢平息，唯剩幾分恍惚，和驅之不去的畏懼。

可縱使如此，千辛萬苦，磨難重重，也從未後悔過。

站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聞著若有若無的鹹海風，心中的大石頭，總算落了一半。

天高地迥，山水茫茫，自此跟祝無執隔著千山萬水，不會再被困在四方院落。

*

自從溫幸妤逃走，朝堂暗流湧，祝無執就變得愈發勤勉，也愈發暴戾冷。軍中的將士敬他，朝中的大臣畏他，民間傳出他暴無道的罵名。

軍帳中燭火長明，他把自己埋在堆積如山的事中，仿佛就能短暫忘記溫幸妤的臉。

有時過搖晃的燭，他仿佛出現幻覺，看到了溫幸妤那張清秀溫的臉。繼而會猜測過得好不好，生了兒子還是兒，有沒有被人欺負。

每當這時候，頭痛裂，只覺恍惚。

祝無執覺得自己大抵是瘋了。

有時他憤恨不已，甚至想把這個戲耍他的人碎萬段。可隨之時間推移，他又害怕死在外邊，滿心想著只要帶著孩子回來，乖乖認錯，他便既往不咎。

一半是恨，一半是，他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想怎樣。

時如梭，祝無執等了又等，一年多日月，都未發現的蹤跡。

他不免想，世道艱難，逃跑時懷著孩子，又那麽弱，會不會被賊人害了命，亦或者逃跑時意外死在哪個無人的山野壑。

他不敢想，只要一想，瘋病發作就嚴重一分。

祝無執子愈發晴不定，沉郁暴戾。本應該慢慢理的人和事，他卻沒耐心了，一心想安定天下後回到汴京，親自尋溫幸妤回來。哪怕了，也要留在他邊。

祝無執駕親征，短短一載餘三個月，就收複燕雲十六州中的雲、朔、應、寰、涿、薊幽七州。

他是天生的掌權者，政事上運籌帷幄，軍事上也用兵如神，攻無不克。

天地煙塵漫卷，風聲嗚咽，祝無執勒馬于幽州城下，後是沉默如林的宋軍，兵戈映著日，寒芒刺眼。

幽州城門開，祝無執眉目淡漠，策馬徐行，踏過一地斷臂殘肢，踏過破損的遼軍旗幟，進城池。

一載烽火，七州易主，洗近百年的恥辱。

幽州位于燕山南麓，扼守華北平原通往塞外的五大關隘，是大宋抵蠻夷的防線。所謂“失幽薊則天下常不安”。

當年遼國控制幽州後，便能隨時南下威脅。

如今奪取幽州等幾個關鍵城池，祝無執便可把繼續北伐的任務給秦啓秦征父子，自己則班師回朝，騰出手清剿那些礙眼的政敵和皇室宗親。

祝無執一繡金玄袍，立于城牆之上，眸鷙。他眺遠方，好似想穿過一無際的山脈，找到溫幸妤的所在之地。

無論生死，無論多年，他都一定要找到和孩子。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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