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nbsp;nbsp; 第66章

◎許是死了◎

四月初立夏, 州街道上的花競相綻放，茶梅、木棉、紫荊，還有很多溫幸妤不認識的野花。

天熱得令人煩悶, 院子裏高大的芭蕉樹，葉片巨大，邊緣被曬得有些發蔫發黃。

天漸暗，溫幸妤把手中的繡品放下, 了眼睛, 迫不及待燒了水沐浴。

泡在桶裏, 疲勞和黏膩的汗盡數散去, 趴在浴桶邊緣, 輕輕呼了口氣。

州哪裏都好，就是夏天熱得人不了, 蟲子種類多, 個頭也比一路上見過的都要大, 有時候半夜爬到床上，把能嚇個半死, 驚恐萬分跳下床, 睡得迷迷糊糊的巧娘上抱怨，卻會任勞任怨的把蟲子踩死丟出去。

溫幸妤幹水珠換上月白薄衫，正一面頭發一面往外走，就見巧娘一陣風般跑了過來，手中拿著封信。

“瑩娘, 同州來信了！”

說著氣籲籲把信塞溫幸妤手中，笑道：“我阿娘的朋友很靠譜的, 肯定已經把你夫君的骨灰送到老家土為安了, 你快打開看看信！”

溫幸妤聞言也高興起來, 三張下拆開信，一目十行看了。

看完徹底放下心來，眉目松怔，眼中泛著水：“的確送到地方了，還立了碑。”

兩個多月前，覃娘子的一個胡商朋友要去永興軍路，正好會路過同州，故而溫幸妤把陸觀瀾的骨灰托付給對方，付了銀子，并且又花大價錢請了兩個不同鏢局的鏢師，進行護送。

信上說，骨灰送回了同州白水縣胡楊村，沒有大大辦，只趁夜裏上山埋好立碑。

將近六載日月，總算土為安。

溫幸妤逃離汴京，跋山涉水時經常風餐宿，偶爾夜裏會爬到樹上歇息，或者蜷在黑漆漆的山，害怕時就會抱觀瀾哥的骨灰壇，方能驅散幾分害怕。

總是覺得很愧疚，若不是因為，觀瀾哥也不會連死都不安生，被祝無執當做把柄威脅，又陪著越千山萬水，奔波勞碌。

如今他總算落葉歸，回到了生養他的土地，能安息了。

巧娘拍了拍的肩膀，笑道：“這下你總算了了一樁心事。”

“日子還很長，往前看，我和阿娘都能陪著你。”

溫幸妤心下，輕輕擁住巧娘，聲道：“遇見你們真好。”

巧娘子大大咧咧的，不習慣這樣，神赧，擡手推開溫幸妤，別扭道：“那當然，我和阿娘都是頂好的人。”

“當然了，你也是好人。”

溫幸妤吸了吸鼻子，兩人相視一笑，手挽手回了屋子。

*

祝無執的人廢了不功夫，在四月的時候找到了溫幸妤的妹妹。

溫幸妤一家逃荒時，大哥意外被山上滾落的石頭砸死，而後父母帶著兩個兒一路奔波，食不果腹，挖草樹皮充，到最後冬，草木枯敗，更是什麽都吃不到，喝雪水勉強吊著命。

父母為了妹妹活命，到澤州以後，把小妹送給了一戶家境尚且殷實的人家做兒。

妹妹原名喚溫雀，現在跟養父養母家姓，江照雪，樣貌和溫幸妤很像，嫁了個秀才，生了對龍胎，已經四歲了。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差。

溫雀離開父母邊時才四歲多，養父母待很好，只不過到八歲時生了兒子，便把賣給另一家人做養媳，輾轉到了離澤州很遠的申州。

那家人便是現在的夫家。運氣還算不錯，婆婆和善，丈夫負責，讀書也還算厲害。

這些年也尋了父母阿姐很久，托人去慈州老家打聽過，甚至去汴京尋過，可惜都沒有消息。不過一介婦人，丈夫也是普通人，沒有多的銀錢，本無法從茫茫人海中找到親人的蹤跡。

今歲婆婆去世，家中忙碌，丈夫又要準備下次秋闈，故而日子愈發難過，快揭不開鍋。

正當準備放棄尋阿姐，家裏突然來了幾個面冷肅的爺，說是姐夫，有請去汴京做客。

溫雀喜不自勝，和丈夫商量了一下，就跟著那些人踏上了前往汴京的路。

到了汴京，進富麗堂皇的府邸，才知道那些爺口中的“姐夫”，是當今大名鼎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

府裏的管事把和孩子丈夫安頓在一富貴寬敞的院子，好吃好喝供著，還有華貴的穿，只是出門有很多人跟著，說是保護們一家的安全。

溫雀不會說話，總是/著一口鄉音，小心翼翼問婢阿姐怎麽還不來見。

那些婢不肯說，只好出門時候問汴京街道上的攤販、賣貨郎，最終得到的結果是，攝政王并未娶妻，以前有個頗為寵的外室，只不過那外室似乎已經死了。

溫雀立馬就猜到那外室是自己阿姐。

婆婆年輕時在宦人家做過婢，給說過很多後宅的腌臜事，故而懷疑阿姐是被人給害死了。

慟哭了一場，鬧著要見攝政王，當天傍晚總算如願以償見到了那個所謂的“姐夫”。

天際霞萬丈，院子裏夏風徐徐，花草搖曳。

男人長玉立，紫袍玉帶，眼生威，僅僅是站在那，眼風輕輕一掃，便人覺得不寒而栗。

溫雀不敢與其對視，丈夫拱手作輯，按著規規矩矩行了禮。

二人彎腰很久，直到腰背酸痛，才聽到男人淡漠如冷水擊玉的嗓音響起：“隨我來。”

高高在上，有不耐。

夫妻倆直起，跟著進了堂屋。

祝無執坐在主位上，示意二人坐下，才慢條斯理開口：“說說溫鶯小時候的事。”

聲音聽不出什麽緒，溫雀腦子裏都是阿姐是不是真的不在了。抿了抿瓣，眼中含著幾分憤怒，想質問對方人都死了還問什麽，就被丈夫拉了一下袖子。

一個激靈回過神，想著自己差點冒犯了貴人，登時出了一冷汗。

溫雀心裏憤懣，可也不敢激怒對方，只好翻出模糊的記憶，一五一十娓娓道來。

“阿姐小時候很厲害，是村裏的孩子王，能下河捉魚蝦，也能上樹摘果子，那時候經常給我摘酸果兒吃，還會用彈弓給我打鳥烤了吃……”

溫雀說著說著，紅了眼眶，聲線抖哽咽。頓了頓，擡眼去看住位上的男人，就見對方閉著眼靠在椅背上，神依舊冷淡。

“繼續說。”

嚇了一跳，好忙繼續往下說，皆是記憶裏模糊而瑣碎的小事。

祝無執就這麽聽著，整整聽了一個時辰。

末了，他臉有些難看，出言打斷了溫雀，闊步離去。

溫雀想追上去問阿姐到底怎麽了，就被丈夫徐長業按在椅子上。

“雀娘，不能去，大人心不太好，你且等等，我再想辦法幫你問，好不好？”

溫雀趴在他懷裏，哭得一一，直說阿姐命苦。

從這天以後，祝無執隔三差五來一趟，聽溫雀說溫幸妤小時候的事。

溫雀裏的溫幸妤，和他所見過、所認知的溫幸妤，簡直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若不是溫雀言之鑿鑿，他都要以為對方在糊弄他。

那些零碎的小事，組了個完全不同的溫鶯。

溫鶯時活潑淘氣，倘若有人欺負和的夥伴，或者辱罵家人，就會被打回去，纏鬥間免不了鼻青臉腫，流傷。

回到家裏，溫鶯就會被母親責罵一頓，然後一邊抹眼淚，一邊給塗藥。溫鶯疼得呲牙咧，抱著母親說錯了，父親就在旁邊憨笑，說兒真乖……

一樁樁一件件，拼湊出一個鮮活勇敢，堅韌善良的鄉野子。

祝無執從溫雀裏了解的越多，就越覺得自己好似從未真正了解過。

有時候他會覺得不可思議，自己竟然會對這麽個鄉野出的農。

當真應了那句“緣來天注定，緣去人自奪。”［1］

四月底，祝無執把溫雀一家放出了府，把他們安頓在一二進宅院裏，還給徐長業安排了書樓的活計，方便他一面溫書，一面賺錢養家糊口。

出府的那天，溫雀在垂花門外的廊檐下，到了祝無執。

廊檐下掛著個金鳥籠，裏頭養著一只鶯鳥，羽淺黃帶綠，十分漂亮。男人站在廊檐下，手指鳥籠，逗弄著裏頭的鶯鳥，神卻十分冷漠。

旁邊的珙桐樹枝探檐下，白的花瓣紛紛揚揚，像雪一樣在他肩膀上落了一層，他卻恍若未覺。

溫雀猶豫了一會，終究是忍不住了，撥開丈夫的手，上前行禮，大著膽子詢問：“敢問大人，民的阿姐，究竟去了何…還是說，……”

不敢擡頭，良久才聽到一聲極輕的冷笑：“啊…許是死在外頭了。”

嗓音不疾不徐，緩慢而無。

溫雀猛地擡頭，卻看到男人冷的、含著憤恨的眼神，轉瞬即逝。

一涼氣從腳底竄上脊背，明明是夏日，卻令遍生寒。

溫雀年離開親人，心裏一直存著念想，心心念念有朝一日能接阿姐回家過好日子，兩人再也不分開。可眼前這個權傾天下的攝政王，這個自稱是姐夫的男人，親口說阿姐死了。

唯一的親人沒了。

溫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聲音凄慘悲慟，像是哀哭的鳥雀。徐長業害怕被怪罪，趕忙連拉帶摟，一面告罪，一面把人帶離了此。

人的哭聲縷縷飄來，帶著斷斷續續的怒罵，以及唉聲嘆氣的惋惜，和鳥籠裏黃鶯的鳴夾雜在一起，很是聒噪擾人。

祝無執恍若未聞，他沒有理會，定定看著籠子裏的鶯鳥。

前年三月份的時候，溫鶯正懷著孕，緒經常不大穩定，有天站在檐下，手中捧著谷子，神溫的喂一只并不起眼的黃鶯。

他以為喜歡逗鳥，專門尋了各式各樣的珍鳥，命人篩查有沒有病癥，才送府中，讓養著玩兒。

可溫鶯卻不領，一聲不吭把鳥兒放了，還跟他置氣。

他不明白為什麽，覺得無理取鬧。

本以為日子長了可以沖淡一切，可跟相的點點滴滴，那些不起眼的小事，的笑的怒，的喜的悲，卻像是烙印般，越來越清晰，每每想起都心口發悶。

白的花瓣像雪簌簌落下，他恍然回神，擡手慢慢拂去肩膀上的花瓣，突然意識到溫鶯已經離開兩年了。

整整兩年，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不免想，若活著，會不會有一瞬想起他。

大抵是不會的，走得那樣決絕，什麽都沒有帶，只留下了一封恩斷義絕的和離書。

溫雀的哭聲逐漸遠去，祝無執覺得他真是了迷障，為溫鶯這麽個鄉野出的人輾轉反側，摧心剖肝。

往枕月院走的路上，祝無執不免想，是不是他惡事做多了，所以珍視的、想握的東西，偏生會變沙土，以不可抗拒的姿態，從指裏溜走，吝嗇的留下星點糲硌手、令他痛苦的記憶。

溫鶯離開那麽久，他常常懷疑，到底是否還活在世上。

他時而對恨之骨，時而盼不了弊疏食的日子，乖乖認錯回到他邊。

*

四月，羈縻州首領儂智因“窮無所歸”，在漢族落第舉子黃宓等人鼓下，焚毀自家村寨，宣稱“生計盡毀，唯攻邕廣可求生”，率五千部衆沿郁江東下，正式起兵。

儂智此人是個將才，年後整合部落勢力，建立“大歷國”，多次擊退趾侵。他曾多次向先帝獻金請授職，以求依附庇護，能合法統攝諸部抗趾，卻均被先帝拒絕，邕州員甚至扣押其奏表。

被無奈，便起兵造反。

五月初攻陷邕州，殺知州陳珙，建大南國稱帝，改元啓歷，兵力增至萬人。

廣東南路的不外地商戶怕叛軍打到廣州州一帶，故而著急變賣家産，匆匆往外地逃去了。

覃娘子在邕州有朋友，得知消息更早些，猶豫了兩天便決定遣散繡坊工，變賣所有家産，雇幾個鏢師前往老家滄州。

早就想回家了，儂智叛軍的事，不過是幫下定決心。

溫幸妤怕祝無執的人還在追捕，本不長期留在州。覃娘子詢問要不要一起去滄州的時候，稍加思索就同意了。

滄州在河北東路，距離州兩千多裏，水路混行，最也得兩個多月。

溫幸妤為了逃離祝無執的追查，輾轉去過很多地方，故而知道出門在外要注意什麽，要挑哪些路走。

可即便如此，起了戰，路上便比往常難行許多，除了那些兇神惡煞的匪徒，船票和雇馬車的費用也都翻了好幾倍，坐地起價。

好在三人請了鏢師，有驚無險離開廣南路一帶，總算安全了些許。

五月出發，歷盡千辛，三人終于在七月中旬抵達滄州。

【作者有話說】

［1］引用自倉央嘉措的《問佛》

今天更了小一萬，求灌溉～[墨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