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nbsp;nbsp; 第76章
◎信箋◎
王懷吉小心翼翼從懷裏拿出兩封信, 擱在案角,又悄無聲息地退開半步,垂下了頭。
燭火跳躍, 在祝無執眉骨打下小片濃重的影,襯得那張臉愈發俊鷙。
他的目落在兩封信箋上,無波無瀾。
祝無執沒有問詢,先拿起邊緣焦黑的殘信看了, 又拾起邊緣爛, 字跡已然有些洇開的信看。
看完兩封信, 他臉驟然沉。
幾乎是不可置信的, 眼神刮過那些模糊的字跡。
溫幸妤的字, 是他一筆一劃親手所教,他了解所有運筆的習慣, 還有那并不明顯的小癖好。
那封自雪地發現的殘信, 字跡和的一模一樣, 所有的小習慣都一樣。
信被燃了不,僅剩的只言片語, 可以勉強拼湊猜測出信上的容——
溫幸妤說, 會讓李游趁他不在,助跳水,僞裝自盡遁離,期沈為開能按照約定于河中接應,帶前往揚州暫時躲藏。
除此之外……夾層中, 被水沾的信上的容模糊,卻也能看出大致容。
[……待叛軍敗……需阿鶯姐引祝長……安排的人手伏擊……命喪黃泉, 再無糾纏你的……]
按這封殘信的意思, 溫幸妤背叛了他, 和沈為開合謀,意圖伏殺他。
握著信紙的手指一點點收,又驀地松開。
他冷笑一聲,擡手把信拋炭盆。
火焰猛地一竄,舐上脆弱的紙張,明亮的火映著他毫無表的臉。
屋死寂更甚,王懷吉的頭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膛裏,連大氣也不敢。
祝無執的目穿眼前翻飛的灰燼,落向屋外那方被無邊風雪籠罩的庭院。
“王懷吉。”
“奴才在。”
王懷吉渾一凜,膝蓋一,幾乎跪倒。
祝無執的聲音冰冷平直,“三日之,徹查所有近侍奉溫幸妤的宮婢,以及負責搜查蹤跡之人。朕要知道,何人膽敢僞造信箋污蔑宮妃。”
“奴才遵旨!”
王懷吉汗流浹背,重重叩首,領命後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倒退著挪出屋門,不敢有毫耽擱。
門扉合攏,隔絕了外面呼嘯的風雪聲,書房重新陷空曠和死寂。
燭火跳躍,將祝無執的影投在地磚上,形單影只。
祝無執靜默坐了半晌,目落在明滅的炭盆上,複又緩緩收回。
字跡相同,習慣相同,信當真是假的嗎?
祝無執想到三番兩次心積慮的逃跑,不免升起幾分懷疑。
思及此,他眼神陡然狠。
若當真背叛了他……
一條白綾,便是給最後的溫。
*
揚州的冬天和汴京不同,寒刺骨。
溫幸妤被關在一方庭院裏,邊只有兩個寡言語的婢。
嘗試套話,但那兩個婢除了回答日常所需,多餘的一個字都不說。
有時候聽到兩人悄聲說笑對話,也是完全聽不懂的方言。
以至于到了臘月,都不知道自己被關的宅子于揚州哪個地方。
或許連揚州都不一定是。
對于戰況,更是一無所知。
沈為開日日來陪吃飯,不管發脾氣也好,祈求也罷,只是端著一張明秀的臉,笑容溫和,不為所。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溫幸妤心底愈發不安,總覺得有把刀橫在脖子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砍下的頭。
怕祝無執敗,到時候沒了價值,被高家斬草除殺死。又怕祝無執勝,高家被到絕境,拿威脅他。似乎怎麽樣,都是死路一條。
溫幸妤跪坐在案前,手中握著茶杯,清麗的眉眼悵惘。
屋炭盆溫暖,窗戶被支開個隙,出庭院裏濃如的紅梅。
兩個婢趴在廊下欄桿上,小聲嬉笑說話。
們說的不是揚州話,更像是閩南一帶的口音,溫幸妤半個字都聽不懂。
一面想心事,一面聽著,安自己有人說話也好,總比靜悄悄一片死寂的強。
兩個婢說著說著,忽然就消了聲,站直子,恭敬垂首。
腳步聲不疾不徐,溫幸妤過半開的窗,看到沈為開峨冠博帶,一白,明秀風流。
他停在兩個婢面前。
變故突生,青年面無表拔出劍,一劍揮去。
兩個婢頸間出現一道痕,隨之鮮噴灑,發出“嗬嗬”幾聲慘呼,重重倒在地上。
殺宰羊一般,頃刻結果了兩個婢的命。
溫幸妤被這突如其來的殺戮嚇住,呆呆看著窗子。
沈為開回過頭,過窗子看了過來。
長劍歸鞘,潤白的臉籠在慘淡的雪中,飛濺在眉骨額角的鮮,順著臉頰往下滴淌。
雪白的衫鮮點點,如紅梅覆雪。
他歪了歪頭,看著人驚恐的神,彎淺笑。
溫幸妤嚇得夠嗆,避開沈為開的視線,僵跪坐在案前,一不敢。
天知道要是做了什麽作惹沈為開不快,他會不會也一劍殺了。
腳步聲靠近,門被推開,溫幸妤心口一。
哪怕低著頭,也覺得到沈為開那猶如實質,黏膩冰冷的視線。
周遭腥味縈繞,溫幸妤猶豫了一下,擡眼看去。
沈為開正拿著帕子,慢條斯理拭眼睫和臉頰上的跡,眼睛卻靜靜地瞧。
蒼白的面,驚懼不安的杏眼,手指垂在膝上攥著。纖的上穿著他親手準備的素白緞,宛若春日盛開的白梨。
所有的殺意,暴的怒火,此時盡數平息。
他把帕子放到案角,聲道:“姐姐莫怕,不過是兩個婢。”
輕描淡寫,似乎殺的不是人。
溫幸妤瓣發白,攥了膝頭的料,“好端端的,為何殺了們?”
沈為開角含笑,眸卻很冰冷:“們說我麗。”
“我不喜歡。”
溫幸妤愣了一瞬,頓覺齒冷。
即便他因某種舊事産生心病,有萬般理由,也不該只因不喜這樣的誇贊,就要兩個無辜之人的命。
這不是草菅人命是什麽?未免太過殘暴。
對于溫幸妤的恐懼的厭惡,沈為開恍若未覺,聲說著翌日臘八節的打算,而後不厭其煩講述一些時二人的記憶。
*
由于沈為開給高遜提供了幾份有關汴京將領戰略行為方式的報,平叛戰事一開始并不太順利。
後來祝無執改變策略,親自盤督戰,才算是扭轉戰局。
自秀州一戰大敗叛軍,不久後祝無執帶人轉圍蘇州,占領蘇州的叛軍糧盡撤兵,退守常州。
與此同時,劉世、楊可增克歙州,切斷叛軍西翼。
臘月中下旬,劉克婺州,收複衢州,俘叛軍將領鄭旭。
而後祝無執帶人分別攻下常州、潤州、泗州、泰州、通州等州縣。他坐鎮真州,指揮東西路軍合圍叛軍最後的據點,揚州。
連攻七日,揚州叛軍守衛日漸力屈勢窮,只待時機,即可把最後一州收複。
至于那兩封信,尤其是那封自雪地裏意外發現,燃了一半,和溫幸妤字跡一模一樣的殘信,王懷吉并未查出是何人僞造。
夾層裏的,查來查去,確定不是伺候溫幸妤的宮人進去,且無人注意到是否自己制。
祝無執怒罵都是廢,傳信回汴京,命皇城司徹查仁明殿所有宮人,以及尚局的人。
只是很可惜,汴京路遠,來回傳信,再快都得得好些日子。皇城司第一封回信中,言暫時還未有線索。
仿佛這封信,真的出自溫幸妤之手。
祝無執看似平靜,攻打叛軍的戰略,卻愈發狠厲。
他要早日攻揚州,找到溫幸妤,看看是否如信上所言……準備聯合沈為開,為了擺他,狠心到引他去伏殺。
如果沒有,而是被高遜拿來威脅他,那他無論如何,都會保下的命。
并且此生再不疑。
*
臘月三十,除夕。
那日殺了兩個婢後,沈為開又送來了兩個。
新來的婢不僅不和說話,也不會和同伴說笑,每日安靜侍奉。只要沈為開不來,庭院裏就寂靜到溫幸妤覺得耳邊只有自己的心跳。
今日是除夕,沈為開命兩個婢給窗子了窗花,還在檐角掛了紅燈籠,讓清冷的院子多了幾分活氣。
溫幸妤被李游踩傷的手指已經完全好了,托著腮,趴在窗沿上,看著窗外半化的雪,幽幽嘆氣。
也不知外面怎麽樣了。
好好的除夕,卻要在這樣陌生的地方,如此危機四伏的況下度過。
這院子絕對很偏僻,不然怎麽連一點外面的聲音都聽不見。
正出神,就見沈為開自廊下快步行來。
他推門而,把一個包袱塞溫幸妤懷裏,面焦急:“快,換上裏面的裳,我們得走了。”
溫幸妤神一肅,接過包袱打開看,裏頭是一素圓領袍,還有一件氅。
“發生什麽了?”
沈為開道:“揚州城不日將破,我得到消息,高遜拿你威脅祝無執,他的人最多一個時辰上門。”
溫幸妤一愣,心底喜憂參半。
正想能不能讓沈為開放出去,可以藏在揚州某,等揚州收複再出來。
沈為開似乎看穿所想,眸真摯,緩聲補充:“姐姐,你沒得選,揚州城四是巡邏的衛兵,各個客棧店肆門扉閉,你無可藏。”
“想活命,就必須跟我走。”
“你若不信,隨我出門後,看看街上 景象,再尋個百姓問問便是。”
溫幸妤抿瓣,面猶疑。
看來之前沈為開說不會把出去的話,是真的。不然他也沒必要多此一舉帶走。
只不過不排除沈為開帶走,有其他目的。
不信沈為開,但此時此刻,除了信他,別無選擇。
留在此,定會被高遜抓走。
命攸關,賭不起。
沉默片刻,決定暫且跟沈為開走,屆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隨機應變。
溫幸妤快速換好裳,用黛筆塗眉,束男子發髻,便跟著沈為開,腳步匆匆穿過曲折長廊,出了宅院。
走了一路,才知道這宅子有多大。所在的院落,在宅子最深。
一路疾行,溫幸妤沒忍住問道:“我們走了,那這宅子裏的人呢?”
沈為開微微側頭,看著人澄澈的眼睛,“我讓們自行離去,但跑不跑得掉…端看命數了。”
縱使有所預料,溫幸妤還是覺得齒冷。
不免有些愧疚,又有些悲憤。平民的命對于權貴來說,賤如草芥,一念之間便能輕而易舉奪了命。
縱使有心相救,可如今自都難保,想做什麽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只得默默期盼,高遜不會喪心病狂到遷怒這些仆從。
兩人出了宅子,坐上一輛馬車。
馬車出了偏僻的巷子,繞了很久才走上主街,溫幸妤掀開一隙車簾,朝外看去。
記憶裏繁華嘈雜的大街,此時冷清蕭條,店鋪食肆屋門閉,只有零零星星幾個行人,以及四巡邏的衛兵。
有兩個衛兵路過位佝僂腰的老人,不耐煩的擡腳踹倒,口中怒罵“擋路的老狗”。
溫幸妤看得生氣,想下去扶,又怕被認出份。馬車漸行漸遠,只得眼睜睜看著老人蜷在地上哀,掙紮好一會,才艱難爬起來,捂著肚子一瘸一拐離開。
寒風漸起,滿目沉重。
兩方爭鬥,不論哪邊贏,苦的都是普通百姓。
溫幸妤不免想,高遜曾經還是太傅,門生遍布天下,素有仁德名。
這便是他的仁德嗎?為了權力,不惜掀起戰,連手下的兵都是這般蠻橫不講理,隨意欺辱百姓的畜生。
雖然對祝無執心有畏懼,覺得他冷傲恣睢,但此時此刻,希他能早點收複揚州,還這裏的百姓安穩生活。
路過一個面憔悴的老丈時,讓車夫停車,給他塞了兩塊碎銀,低聲問道:“這位老丈,現在外面戰況如何?”
那老丈接下銀子顛了顛,小心翼翼揣懷裏,疑地看著馬車裏面容清秀的男子,心說這人怎麽連這都不知道。
收人錢財,他環顧四周,確定巡邏的士兵剛走遠,才湊近馬車,低了聲線:“都說城外的兵馬更厲害,裏頭這位要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