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nbsp;nbsp; 第92章

◎悔悟◎

窗外風雪依舊, 白茫茫一片，無邊雪連著黑夜，森凄冷。

祝無執似乎沒有聽到王懷吉的話, 怔忡地著窗外。

他忽然想起當年在同州的冬天。

那院宅子有些舊，寒冷的風總是鑽門窗和牆的隙，尤其雪夜，哪怕有炭盆也還是有些冷。

或許是小時候差點凍死街頭, 溫幸妤很怕冷, 每每雪夜睡後, 都會下意識蜷著靠近他。

最開始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總是嫌麻煩, 卻也沒有拒絕，讓靠著依偎他睡。

那時候溫幸妤十九歲, 一雙杏眼像是春日清澈的溪水, 總是怯怯的, 說話聲細語，有時候清晨醒來發現自己靠著他, 就會從臉紅到脖子, 垂著頭一個勁兒說對不住。

他會皺著眉一言不發起，并不理會的無措。

一晃這麽多年過去，明明是這樣的小事，他卻還記得那樣清晰。

後來明明他有很多次機會求得的真心，可他太自以為是, 親手把二人的關系，一步步推向萬劫不複之地。

祝無執垂下眼, 濃的睫在眼下映出一小片影。

半晌, 他把匕首放回去, 啞聲吩咐：“命宮人好生照料，此事不要聲張。”

“若有人敢說…殺無赦。”

他舍不得怪罪，哪怕要殺了他。

*

祝無執離開後，溫幸妤在床裏側坐了很久，直到宮點燈，屋亮起來，才恢複了幾分神智。

宮端來了熱水，幫洗淨手上幹涸的跡，幹水珠，又換掉了沾的被褥，便無聲退了出去。

太醫來為診脈，說了些什麽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刀刃的滯，和鮮流淌在手上的溫熱揮之不去。

害怕殺人，但不後悔刺了祝無執一刀，那是他欠的。

他強迫，折辱，圈，走了雀娘，還是春娘自盡的推手之一。

他該死。

本打算殺了他就自盡的，雀娘已經遠赴嶺南，這輩子都很難再見，那裏氣候不大好，但民風淳樸，想必會過得很好，起碼比在邊要好。

這世上已經沒什麽留念的人和事了。

只可惜匕首偏了，祝無執沒死。

他會怎麽置，死嗎？

溫幸妤看著窗外呼嘯的風雪，把臉埋在膝上，麻木到眼淚流都流不出來。

*

祝無執哪怕被刺傷，也沒有耽擱上朝，只是理政務到底慢了很多。他一連幾日臉蒼白，朝臣心腹看出了問題，私下問的時候，他只搖頭說無礙。

從那夜後，他就沒有去看溫幸妤。

一想到那天慘白著臉瑟到床裏側，他就不知如何面對。

他沒想好該如何理二人間的關系，只是每日頻繁詢問宮人和太醫的況。

聽到清醒後就整日木然地坐在窗邊發呆，話也不說，飯也不吃，似乎想以絕食對抗一切。

他很擔憂，但不論派誰去勸，溫幸妤都不為所。

兩日水米未進，祝無執焦躁不已，明知不能迫，但為了能好好吃飯，還是給宮人下了令。

一頓不吃，就杖殺仁明殿一個宮人。

聽宮人說，溫幸妤得知這個消息後，像瘋了一般，忽然又哭又笑，隨之驀地恢複平靜，讓宮人端飯。

不管怎麽樣，方法是管用的，哪怕更恨他，至多能吃點東西。

祝無執稍微安心些，想去看，又怕再次刺激到，躊躇之下，決定準備等神好一些了，也等他想好解決矛盾的辦法，再前去看。

過了十日，他傷恢複了一些，臉也沒那麽蒼白，只是政務愈發繁忙，時常批奏章到半夜，有時眼前會陣陣發黑。

這一年多，由于沈為開投靠遼國，燕雲戰事陷焦灼，剩下兩州久攻不下。

早晨的時候召見了朝臣商事，一直到晌午才有空歇息。

窗外天明亮，積雪映著日，有些晃眼。

宮人悄然擺膳，案上碗碟漸次羅列，清素雅致。

祝無執沒什麽胃口，目隨意掠過，忽然停頓在案角。

那擺著一碟桂花糕，澤淡黃，致小巧。

他執箸的手懸在半空，目凝在糕點上，腦海裏忽然浮現出那年在胡楊村。

抵達那裏時正值秋日，院子裏那顆高大的桂花樹墜滿淡黃碎花，風一吹便簌簌而落。

有天他回去，溫幸妤做了一碟桂花糕，賣相并不好。面對期待又局促的眼神，他拈起一塊嘗了，

那塊桂花糕的味道已經模糊了，依稀是難以下咽的。唯一清晰的，是他記得最後溫幸妤默默把那一碟糕點都吃了。

當時失落嗎？大抵是的。

他回過神，手夾起一塊桂花糕，輕輕咬下。

甜而不膩，桂花香氣彌漫。

他緩慢咀嚼著，突然想起了當初那塊桂花糕的味道。

又幹又甜，咽下去的時候會噎嗓子。

不知怎麽回事，祝無執覺得口中的桂花糕，在口中彌漫出一然滋味，讓他的牙齒都變得酸難以咀嚼。

當初他沒有珍惜那碟桂花糕，一如他後來沒有珍惜赤忱的。

他默然擱箸，霍然起。

祝無執覺得，他得去見，逃避不是長久之計。

推開殿門，刺骨寒風卷著殘雪撲面而來，門外花池積雪堆，芒晃眼。

他走下臺階，腳下積雪咯吱作響，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後跑了起來。

一心想快點見到。

他想鄭重給說聲對不住，他想好好表明心跡，求得的原諒。

王懷吉和其他宮人在後邊追著，氣籲籲。

到了仁明殿，有宮人正在掃積雪，見到祝無執，立馬放下掃帚跪下行禮。

他隨意揮了揮手，一面闊步往檐下走，一面詢問：“妤娘如何了？用過膳了嗎？”

宮人低垂著頭，恭敬道：“回陛下，娘娘胃口不大好，半個時辰前用了些清粥小菜，方才說要午歇，讓奴才們不要打擾。”

祝無執嗯了一聲，輕輕推殿門。

隨著門扇緩緩分開，線一點點擴大，直到將整個屋子照亮。

待他進去，僅僅一眼，渾驟然凝固。

一雙青的繡鞋逆著，在空中啊，啊。鞋上的珠子折日，刺得他雙目劇痛，恍惚間，青的繡鞋變了紅，視線緩緩上移，溫幸妤的臉和母親的臉，在冷中錯重疊。

舊日噩夢重現，祝無執眼前驟然昏黑。

“妤娘！”

他跌跌撞撞進去，被門檻絆倒，撞倒了高幾上的花瓶，掌心按在碎裂的瓷片上，卻毫無知覺，即刻爬起來到溫幸妤跟前，環抱住懸著的，向上托舉，把從白綾中救下來。

祝無執將抱在懷中，跪坐在冰冷的地上。躺在他懷裏，脖頸上赫然是一道青紫痕跡。

“陛下！”

王懷吉剛帶著隨侍趕到，就看到了這一幕，他瞪大了眼睛，旋即反應過來，急聲催促後怔住的宮人：

“快快快，快去請太醫，全請來，快點！”

宮人們才恍然回神，連滾帶爬奔出仁明殿。

祝無執好似沒聽到，一向沉靜的面徹底崩塌，他驚慌不已，沾的手指著的臉。

“妤娘，妤娘……你醒醒，你別嚇我。”

“你別嚇我……”

他聲線抖哽咽，一面呼喚，一面抖著手指，去探的鼻息和脈搏。

待到微弱的跳，他僵冷的軀才恢複一點知覺。

趕忙小心翼翼抱著懷裏的人站起來，放回到室床榻上。

他坐在床邊，俯捂著臉，手指還在微微發。

幾個太醫趕到後，看到溫幸妤脖頸上一道勒痕，登時大驚失，後背出了一層冷汗，慌忙跪在地上診脈，開眼皮看瞳孔。

確定還有得救，幾個太醫才算松了半口氣，著額頭的冷汗，施針救人。

過了許久，太醫才收好銀針，躬回稟：“回陛下，好在發現的及時，娘娘無甚大礙。”

“只是骨了些傷，會影響吞咽和說話，約莫月餘才能恢複。”

祝無執看著溫幸妤慘白的臉，嗯了一聲，“何時能醒來？”

嗓音沙啞不已。

太醫道：“快的話今天晚上，慢的話……可能三四天也說不定。”

祝無執沒有看他們，目落在臉上。

“退下罷。”

太醫看著他掌心被碎瓷片紮得鮮淋漓，臉和襟上都沾著星點跡，小心開口：“陛下，您的手……”

祝無執這才垂眼看向自己的手，痛覺姍姍來遲。

他頷首，太醫便跪在他腳邊，幫他把紮在裏的碎片夾出來，清理幹淨後上藥包紮。

所有人都退出去後，祝無執怔怔地坐在床邊，好似在看床上那人的臉，又好似在看別的什麽。

宛若一尊雕塑，一不。

傍晚宮人端來了藥，祝無執才恍然回神，把溫幸妤半抱在懷裏，用瓷勺一點點把湯藥灌進去。

或許是一心求死，牙關閉得很，藥灑出去不。

祝無執淨邊的藥，又命宮人煎了一碗，晾好後繼續給喂，直到達到太醫說的藥量。

夜裏下起了雪，溫幸妤未醒。

第二日，依舊未醒。

祝無執一直守著，下生了淡青的胡茬，袍皺皺，不修邊幅，狼狽至極。

他水米未盡，也沒有去上朝。

直到第三日夜，溫幸妤睫了，有了要清醒的跡象。

意識到即將要醒過來，祝無執卻不敢留下了。

他害怕醒來看到他，會再次崩潰尋死。他害怕看到驚懼絕的眼神，甚至連想象都不敢。

祝無執扶著床架，撐起僵的，緩慢離開了仁明殿。

外面寒風凜冽，雪片如織，皇城和遠的山峰，在彌漫的雪霧裏只剩模糊蕭瑟的廓。

萬都迷蒙著，他眺目著漆黑的天，冰涼的雪片落在臉上，帶走溫度融化水，寒徹骨髓。

他緩緩收回視線，回到拱垂殿。

祝無執沐浴更後，坐在案邊，面對堆積如山的奏章，一點要看的心思都沒有。

他靜坐了一會，只要一想到溫幸妤懸梁自盡的場景，呼吸就會滯。

是他太遲鈍，竟沒發現心存死志。

他曾以為懦弱愚鈍，後來又認為赤忱堅韌，而如今……才明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剛烈至極。

是被他一步步上絕路的。

溫幸妤就像是他生命裏一只生機的鳥兒，他自私的把屬于天際的鳥兒關進籠子裏，據為己有。他囚著，強迫陪伴他，和長長久久。

這只鳥兒無數次沖破了牢籠，弄得遍鱗傷，可都被他無捉了回去。

他自以為是的為打造了金籠，折斷了的羽翼，本以為這樣就會令屈服，讓放棄飛離。

漸漸失去了鮮活，羽變得灰暗，卻依舊撞得頭破流，哪怕是死，也要離開囚籠，離開他側。

祝無執想到過去，他無數次說過寧願死，都得留在他邊的話。

可事真到了這一步，他卻覺得慌恐懼。

他不想死，他要好好活著。

祝無執怔忡坐了很久，隨侍的宮人都垂頭靜立在角落，戰戰兢兢。

殿一片死寂，唯有窗外風雪之聲。

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起，三兩步走到旁側的博古架邊，從上面拿下個匣子。

木匣咔噠一聲打開，裏面放著很多雜，和富麗堂皇的宮廷格格不。

被悉心沾好的泥人，字跡娟秀的信，放幹的香丸……

還有一卷畫。

他把畫取出來，撥開案上的奏章，小心翼翼展開。

那是初回汴京不久，他為溫幸妤畫的海棠夏困圖。

當時他還沒來得及畫眼睛，就被趙迥宣宮，此後再想畫，卻遲遲提不了筆。

他輕輕過畫紙上人的廓，終于明白該畫一雙怎樣的眼睛。

祝無執命宮人研磨，他提筆，筆鋒移間，不過片刻，人的面龐上就出現了雙栩栩如生的杏眼。

眸似水，韌卻不弱。

停筆，他站在案前，靜靜看著這副時隔多年終于完整的畫。

半晌，他眼中彌漫出濃濃的悲，似乎做好了什麽決定。

“拿火盆來。”

宮人聞言一驚，旋即領命去了，不多時便端來了火盆，放到案前後點燃。

祝無執那起畫，一步步走到火盆邊。

灼熱的火映著他的面容，卻映不暖他蒼白的臉。

他攥著畫的手指發僵，最後細細畫上之人的眼睛，下一瞬，猛地松了手，將畫直直擲了下去。

“騰”地一下，火舌竄高，開始吞沒畫上的景和人。

每燒一寸，祝無執的臉便白一分，垂在側的手指微微發抖。

窗外雪還在下，風聲呼嘯。

燒至上端時，他忽然俯手向火盆。

王懷吉駭了一跳：“陛下！”

祝無執把畫從火中撿了出來，灰燼隨之飛揚起。

畫燒得所剩無幾，景殘缺不全，恰好餘下了他剛添上的雙目。

他手指被燒出燎泡，卻渾然不覺，攥著它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

良久，他喃喃道：“王懷吉，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王懷吉愣了一下，旋即明白皇帝在說什麽。他對兩人的恩怨仇其實了解的不算清楚，斟酌著遲遲沒有回應。

祝無執似乎并不想要回答。

他緩緩轉頭，著窗外的風雪，“是我對不住。”

【作者有話說】

抱歉有點卡[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