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縱微嗯了一聲，輕輕敲了敲桌面，候在門口的侍者輕手輕腳地進來。

聽他點了一通菜，菜式都是喜歡的，見侍者就要躬退出去，施令窈忍不住出聲道：“你也點些別的呀，怎麼都是我喜歡吃的？”

語氣里不自覺帶了些上揚的。

謝縱微察覺到了態度里些微的化，臉上的笑容更和了些，如同一塊生而溫潤無瑕的白玉，手上去，那玉便在手中融化、變換、纏繞。

絞在上。

“哦，一時沒注意到還有旁人。”謝縱微彬彬有禮地將菜單遞給兄弟倆，“你們看著再添兩道吧。”

被打為旁人的兄弟倆：……

兩人同時在心底冷笑，阿耶的報復心，可真強！

施令窈正因為謝縱微異于從前的態度心煩意，一時間沒注意到父子三人之間的暗流涌。

謝均霆惡狠狠地又多點了五六七八……道菜。

反正今天是阿耶出錢，多花些，不心疼。

謝縱微不為所，只好整以暇地看了一眼謝均霆，眸微，看向施令窈：“均霆小時候就比一般的孩子胃口好，兩碗蛋羹，他總要吃一碗半。”

語氣隨意，其中出的親昵卻又過于明顯。

他們共同誕育了兩個孩子，這是誰都無法抹去的事實。

施令窈有些恍惚，跟著點頭，過后又反應過來：“你還記得？”

有些意外。

兩個孩子剛出生，謝縱微便升任中書舍人，忙得腳不沾地，那時候在坐月子，心兩個生下來格外弱小的孩子還來不及，沒有多余的心力放在夫君上。

于是，順理章一般，他搬去了書房。

產育對于人的緒影響之大，超乎了施令窈的想象。明知道謝縱微是在為他的前程、他們一家的未來奔忙，也知道有阿娘、阿姐特地搬來謝府，陪著、逗開心，也該知足。

但人麼，總是貪心的。

現在想想，對謝縱微的失，一大部分也是因為他鮮能陪伴在邊。

但現在，那些施令窈以為謝縱微不曾關心、注意到的事，在十年后的這一天，他卻用一種十分稀松平常的口吻說了出來。

菜陸續被端了上來，謝縱微拿過干凈的碗，舀了一碗文思豆腐羹，放在面前。

他的那雙手修長而有力，平時執筆批閱奏疏，不知有多事關天下民生的大事從這雙手下流過。

當他端碗舀湯的時候，作嫻而優雅，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施令窈垂下眼，故意避開了謝縱微投來的視線。

心里有些。

的確，謝縱微對好，愿意為下態度，施令窈心里屬于謝縱微的那個角落仍會尖著浮出聲浪。

被人強行鎮的湖面下，有幾只小魚悠哉游哉地擺著尾游來游去，有微小的氣泡噗的一聲冒出，讓湖面不再平靜。

但已經做了決定，要開香鋪子，要做自己喜歡的事。

可以有一段嶄新的人生。

那里面沒有謝縱微，不會有，也不能有。

現在一時的心，換來的會是什麼？

施令窈低頭，手里握著的瓷勺無意識地把碗里本就細如發的文思豆腐得稀爛。

……才不要繼續守活寡。

謝縱微一直注意著的神變化，見眉心皺著，不太開心，不知怎得，心頭重重一跳。

有不祥的預漫上心頭。

這頓團圓飯吃得表面一派祥和。

施令窈下定了決心，面對兩個孩子，心里難免還是有些愧疚——哪怕知道，兩個孩子都十分懂事，、支持。

差錯，缺席了他們十年間的長，之后，也不能給他們一個世俗意義上完整的家。

于是，謝均晏和謝均霆面對飯碗上被堆得遙遙晃的菜，寵若驚。

“阿娘，您不用分心照顧我們，我們自己來就好。”

施令窈輕輕嗔了謝均晏一眼：“這哪里是分心。”

說完，又催他快吃。

謝均晏著心底像是春日柳絮一樣瘋漲的愉快，笑著點了點頭。

平時總是穩重端嚴的年此時笑得眉眼彎彎，看起來有些單純的傻氣。

但是，很可！

施令窈慈地看著自己的兩個崽。

謝縱微一直沉默。

高高在上的花孔雀垂下了華麗的冠羽，無打采地著草叢里的某一點發呆。

直到施令窈讓兩個孩子去對面街的餞鋪子買幾樣甜果子，謝縱微心頭驀地一沉，預真，他卻沒有如釋重負的覺。

手里握著審判的刀，在此刻他只能沉默地直脖頸，等待著的決定。

“……郎君。”在稱呼上，施令窈猶豫了一會兒，‘夫君’？

不，一開口就這樣親昵，之后就沒法繼續往下說了。畢竟做下的決定，不是與他歡歡喜喜再續前緣。

誰讓他對‘你’這個稱呼又不甚滿意。

到這一步，施令窈不太想刺激他，在其他事上順著他一點，也無不可。

思來想去，施令窈還是決定喚他‘郎君’，比孩子阿耶聽起來順耳些。

謝縱微輕輕嗯了一聲，目卻克制著，沒有落在上。

“我知道你此時很高興，是因為我回來了，又不止是因為我。”

剛剛與他分別的那幾個時辰，施令窈一直在想。謝縱微的種種異樣，是因為什麼？

鑒于從前在謝縱微面前做了太多熱臉冷屁的事，不敢把原因歸咎在一個輕飄飄的‘’上面。

思來想去，只能得出一個原因——謝縱微是真正的君子，見到昔日的妻子再度出現在他面前，那份責任著他，他當然不會坐視不理。

畢竟夫妻三載，他們也算是有過幾段甜時。

施令窈語速放得有些慢，足以讓謝縱微聽出的認真與嚴肅，像是一把鈍鈍的小刀，不不慢地在他心頭那塊反復潰爛、愈合的傷疤上磨來磨去。

慢刀子傷人，滋味不太好。

謝縱微面無表地繼續聽著。

“你重視的不是我這個人，是與你年結發的妻子，是均晏和均霆的母親。你此時的想法，大概也是因為你對我有一種不得不的責任。”

施令窈說得很認真，那雙大而圓的眼睛里裝滿了他。

但謝縱微覺得很空。

他想說，不是的，不是因為那些虛無縹緲的責任。

只需一個眼神便能牽扯他緒，讓他痛、讓他輾轉反側、讓他牽腸掛肚十年的人，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孩子們的母親。

但更是施令窈。

倘若不是，前面那些份又怎麼會立。

施令窈見他沒有說話，只是臉看著不太好——也是，聽到從前的妻子顯然是要與自己分道揚鑣的話，誰的心又會好呢？

便接著往下說：“我沒有騙你，我的確是差錯，誤打誤撞地得了這場奇遇。我對十年前最后的記憶就是驚的馬，顛簸的馬車，更多的，我便記不起來了。我像是墜了一場很沉、很長的夢里，再一睜眼，我看到滿樹桃花。”

桃花。

謝縱微眉頭微顰，他討厭這種花。

施令窈沒想要騙他。

謝縱微這人，如今既然知道活過來了，又早早與雙生子相認，必定會去調查之前的事兒。既如此，不如先大大方方說出來。

“是在善水鄉，汴京幾十里外的一個山村。”施令窈想起剛剛醒來的那陣迷茫，些許殘余的恍惚漫上心頭，“但我當時墜崖的地方，明明是大慈恩寺的后山。這中間發生了什麼，我不得而知，或許并無法用常理來解釋……我沒有再去糾結。我能好好地坐在這里，與你說起這些事，說起以后，就很好了。”

的語氣輕松，但謝縱微卻忍不住順著的話，想到孤零零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醒來，又驚又怕，忍挨的樣子，那把磨著他心口的刀鋒倏地鋒利了許多，雪白刀過，有令他難以忍的痛。

“你傷了嗎？疼不疼？現在你還會時不時頭暈目眩嗎？可找大夫看過了？”

當年墜崖之后，謝縱微帶著人在崖底找了三天三夜，卻只找到了馬車的殘骸。

他不愿接就這麼玉隕香消，連一點尸都沒有留于世間，再后來，天跟破了一個口子似的，大雨傾盆而下，謝縱微眼睜睜地看著暴雨將崖底沖刷得一片泥濘，好像要借由這場雨抹去最后一點痕跡。

他那時已經不到痛苦。

恍惚之下，他一只腳已經踏出了懸崖，就要隨而去。

但他聽到，后傳來老邁的母親的呼喚聲，還有兩個孩子稚尖細的哭聲。

他們哭得那麼響、那麼慘，像是知道，他們的阿娘再也不能回到他們邊。

謝縱微及時收住那些平時不愿回想起來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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