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瑛打包了一堆好東西，離宮的時候忍不住問侯夫人，“阿娘，你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侯夫人眼睛有些酸，只說：“快了。”

太子被廢，皇后已死，皇帝對妹妹一家心懷愧疚，應當不久后就會讓回去了。

薛瑛看著站在階上的侯夫人，一步三回頭。

等兒出了宮，影瞧不見了，侯夫人才轉進了殿，還未來得及坐下，福寧宮中伺候的劉公公突然趕了過來，說皇帝請過去一趟。

侯夫人擔心皇帝的病，水都來不及喝一口便快步跑了過去。

使臣似乎剛離開不久，殿中一片沉郁之氣，他們常年生活在馬上，西南邊境艱苦，這些使臣上的氣味并不好聞，侯夫人一走近就察覺到了。

龍涎香混著濃重的藥味，也不住殿彌漫的沉疴腐朽之氣。皇帝半倚在龍榻上，蠟黃的臉上嵌著一雙渾濁的眼睛，眼袋浮腫，呼吸冗長。

侯夫人走進去，行禮后，坐在榻邊，手中端著一碗剛試過溫的藥，藥苦的氣味彌漫開來。

觀察著皇帝的臉，剛剛進來的時候劉公公寬過，說皇帝并沒有咳，請過來大概也就是說說話解悶。

如今這個宮中，皇帝好像也只能找。

“皇兄今日氣好些了。”

侯夫人聲音溫和，帶著刻意的輕快，用帕輕輕拭去皇帝角的藥漬。

幾十年的兄妹，一同在深宮傾軋中長大，經歷過宮變的雨腥風，扶持著走到今天，那份脈相連的羈絆早已深骨髓。

皇帝費力地吞咽藥，目有些渙散地落在面前人上，開口，聲音沙啞，“建安，辛苦你了。”

“伺候皇兄，是臣妹的本分。”

“你小時候病了，朕也是像這樣。”皇帝咳嗽兩聲，“喂你喝藥，你嫌苦不肯喝，每次都要吃糖。”

皇帝說起幾十年前的舊事，生母位分不高，人也沒什麼心計，生育了一兒一，母子三人住在不算寬敞的宮殿中，相依為命。

侯夫人也想起過去，含笑道：“小時候頑皮，總讓皇兄費心。”

“沒有。”皇帝低聲道：“你一直很聽話，從不讓人心，建安，其實是朕一直虧待你。”

侯夫人低著頭，“沒有的事。”

皇帝幾次言又止，看著，好像有什麼話要說，但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侯夫人手指下意識蜷曲，詢問道：“皇兄，是有什麼要事要說嗎？”

皇帝抿，“是。”

他抬頭，著眼前的胞妹，猶豫許久，終于說道：“今早，犬戎使臣提出了議和的條件，大魏可以割幾座城。”

侯夫人說：“這是好事啊。”

“有條件。”皇帝打斷的話，神為難。

侯夫人看著他沉重的眼神，一種不安的預攫住了。

“什、什麼？”

皇帝聲音更低，似乎是難以啟齒，“條件是……需要讓薛瑛遠嫁犬戎和親，締結秦晉之好。”

“哐當。”

侯夫人手中的藥碗手墜落，藥四濺，有幾滴甚至濺在了皇帝臉上，他眼皮了，卻沒有發作。

侯夫人整個人僵在原地，臉上盡失，變得比地上的瓷片還要慘白，一雙眼睛死死盯著皇帝，劇烈地抖著，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皇帝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靜震了一下，但隨即，那渾濁的眼底翻涌起復雜的緒，他了，別開目，回避侯夫人的視線。

“建安……”

皇帝試圖開口，聲音干。

“不行！”

侯夫人的聲音有些尖銳，“和親……憑什麼，憑什麼要讓瑛瑛去？”

“那是他們指明要的條件，并非朕讓薛瑛去吃那個苦。”

“那也不行！”

侯夫人雙目通紅，厲聲道：“瑛瑛是我的兒，并非皇室宗親，要和親也不到，況且，已經嫁人了！”

“嫁人了還可以再和離，朕會給一個面的，尊貴的份，給公主的儀仗。”

皇帝話語鄭重，侯夫人原本憤怒的神恍惚一瞬，出不可置信，看著眼前的皇帝，驚覺他竟然不是開玩笑，他是真的要將薛瑛送過去和親。

侯夫人猛地撲到榻前，雙手死死抓住皇帝枯瘦如柴的手臂，“皇兄，那是瑛瑛啊，是我的兒，我只有一個孩子了，阿徵，阿徵他……他已經……”

提到戰死沙場的兒子，巨大的悲痛讓頭哽咽，幾乎窒息，但強撐著，哭道：“您知道犬戎是什麼地方嗎？離家千里，子骨弱，自小沒出過幾次京，您知道的呀，皇兄，瑛瑛也是您看著長大的孩子啊，您送去和親，不是要瑛瑛的命嗎？”

侯夫人的聲音越來越高，回在空曠的寢殿里，殿服侍的太監宮早已嚇得跪伏在地，大氣不敢出。

皇帝的手臂被抓得生疼，他試圖掙開，卻力氣不濟，臉上掠過一不耐和慍怒：“建安！你冷靜些！朕知道那是你兒，朕難道不心疼自己的外甥嗎？”

他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顯得憂傷與為難，“可這是國事……咳咳關系到邊境安寧，萬千黎民命的大事，割一座城，能免去多生靈涂炭？能讓我大魏將士流多？用一個薛瑛……換邊境數年太平，這難道不是大義？”

“大義？”

侯夫人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一般，松開手，踉蹌著后退一步，“不可以，我已經沒了一個孩子了，不可能的，我不能讓瑛瑛去吃苦，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皇帝沉沉說道：“朕已經擬好圣旨，封薛瑛為宜寧公主，擇日和親犬戎！”

侯夫人一口氣好似卡在嚨口，眼神一點點變得冰冷，充滿了失和悲涼，“皇兄，我的兒，難道只是一個可以拿來換利益的件嗎……皇兄，您告訴我，這大義到底是什麼？阿徵不明不白地死在邊關，我從來沒有求過您，我知道皇兄也有難，即便您將我囚在宮中，我也從來不怨，哪怕骨分離……如今，您還要將瑛瑛從我邊奪走！皇兄，您讓我顧念分，可是，忘了兄妹誼的人到底是誰，是誰！非要臣妹一家全部死絕，才算全了大義嗎！”

皇帝臉變得越來越黑，口劇烈起伏，指著，氣得說不出話：“你……你放肆，咳咳……反了！”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斷了他的咆哮，皇帝伏在榻邊，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帕子上染了刺目的鮮紅。

看著兄長痛苦佝僂的影，侯夫人眼中閃過一不忍，本能地上前將他扶起。

“皇兄……”

皇帝抓住的手，“建安，事已至此，只能委屈瑛娘了……你放心，朕會給應有的榮，讓風風去和親。”

侯夫人臉上滿是淚，沒有說話。

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福寧宮的，整個人仿佛失了魂魄，只是茫然地走在宮道上，嬤嬤想勸，但開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年時，和皇兄互相扶持，在宮里不寵，出嫁時，雖貴為公主，但并沒有多排面，嫁的人，也非王侯將相，武寧侯那時，也只是個普通的員，并不出眾。

皇帝為求來了許多嫁妝，讓能風風出嫁，后來，他幾次提攜，武寧侯運亨通，還封了爵，薛徵得以宮伴讀，由大儒教導。

侯夫人心里對皇兄尊敬，也親近，因為在這深宮里，除了已經去世的母妃，只有他們二人相依為命。

可是這麼多年，只有記得這份分，這份所謂的兄妹誼，在皇帝心里，早就被權力磨干凈。

侯夫人回到自己的宮殿，一夜未睡，屏退了所有宮人，只留一盞孤燈，照著枯坐在殿中的影。

低著頭，沉默地裁著裳，每年都會給皇帝做一件裳或是鞋，去年因為許多事耽誤，裳到現在才做好，本來過幾日就該拿給皇帝了。

侯夫人握著剪子，坐在燈下，一點點將已經做好的裳剪爛。

一旁的棋盤上擺著麻麻的棋子，午后，薛瑛坐在這里和下了兩把，墊上似乎還殘留著的溫。

侯夫人腦海里浮現出薛瑛的臉，小時候的，長大后的，撒時嘟起的，生氣時瞪圓的眼……那麼氣，從小沒吃過苦，連京城冬日的一點寒風都不住，怎麼去那苦寒的西北？

皇帝不是不知道，可他還是選擇犧牲的兒。

侯夫人慢慢地將裳剪爛，而后坐到天明。

又到了侍疾的時辰，在臉上撲了珍珠，胭脂，好讓自己難看的臉變得沒那麼可怖，換上了一素凈的宮裝，臉上看不出喜怒，平靜得近乎詭異，像往常一樣，親自在小廚房看著藥罐。

小爐上，藥咕嘟咕嘟地翻滾著，濃黑粘稠，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苦氣味，升騰的熱氣模糊了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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