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原楚聿陷沉睡時腦子裏的片段都是間歇的。

冷白的燈, 凄厲的哭喊，病床快速推時四個子滾過地面的催命聲，簾子被拉開又拉上, “嘩啦啦”的, 好像是一場卡殼的閉幕式。

他都快忘了自己六歲時看到母親毫無生氣的臉時，心裏空茫茫如世界一片白雪的鈍鈍緒。

許多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急匆匆地來往, 小推車上是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 那些銀的尖銳針頭出一兩點藥水，然後又注人的, 就像在為大海續上一捧水，微不足道。

“讓一讓。”

“聽話, 去那邊待著哈。”

“不要站在這裏, 擋道了。”

他一路往後退，從一張白的床退到另一張白的床，再往後，就要看不清母親的臉了。

簾子又被拉上，他怔怔地靠著白牆, 手心和口都空, 這才發覺自己忘拿了母親的摘抄本。

急癥室裏有哭鬧的小孩, 他的母親正一手抱著他，彎著腰，臉著臉, 翻開一本綠皮的寓言故事細細地為孩子念故事。

原楚聿并不羨慕, 他的母親也會在睡前為他讀各種文字段落，他的母親會做一本世界上最漂亮的摘抄本, 上面有複古的紙，半明的彩繪膠帶, 還有各剪紙勾勒的線條。

他覺得自己應該回家去把床頭的摘抄本拿過來，母親時常會出憂郁悵然的神，獨自一人坐在臺的折疊椅上出神地著天空。可只要他將摘抄本拿給母親，再加上一本夾著書簽的書籍，母親就會低下頭，沖他溫地微笑，然後沉浸在文字的世界裏，暫時遠離那些落寞的緒。

可能拿到摘抄本的話，現在躺在病床上了無生氣的母親，也會如往日一般出一個溫和的笑，翻一頁，再翻一頁。

“我要回家，”他說，跟在每一個人後說，“我不要來醫院，我要回家。”

每一次拉住擺的手都被拂開，一次又一次，他覺得自己的手心開始冒出冷汗，這裏的燈、白牆和人都一樣雪白，白得讓人如墜冰窖。

原楚聿的手輕輕抖了一下，大腦像是忽然離失重，短暫的暈眩後才勉強睜開眼，目就是直的冷白刺眼燈，他下意識重新閉了眼睛，皺著眉，鼻腔裏湧進刺鼻的消毒水氣味。

左手冰涼得一點知覺都沒有，唯有……

他忽然頓了頓，重新睜開眼轉向一旁，看到正低頭刷手機的林瑯意坐在他旁。的右手蓋在他手腕，掌心溫熱，著他那塊冰冷的毫無知覺的皮，食指還一遍遍地順著他掛點滴紮針的那青筋往下。

他下意識了下手腕，被藥水注得冰涼的手像是應不良的破舊機械，才微微往掌心裏靠了一下，邊的人立刻敏銳地扭過了臉。

林瑯意驚喜地睜大眼睛：“你醒啦？”

“我……”甫一開口，他就發現自己沙啞難聽的嗓音，立刻熄了聲。

“水。”直接遞過來，“溫了。”

他無聲地說了句“謝謝”，接過來小口小口喝完了。

林瑯意又遞來一杯，見他搖頭，便非常自然地用右手握了一會兒，然後把煨熱的手心重新蓋在他冰涼的手腕上。

他的睫接連了幾下，凝著眼神向。

林瑯意一邊將杯子放回去，一邊問：“痛不痛？醫生說這個藥水打進去有點痛，所以給你捂一下手腕，因為管子不能焐，藥水就得是冰的。”

扭回頭，觀察他的氣：“你額頭燙得跟火爐似的，左手這一整塊倒像是冰塊。”

他深深地凝視著，一言不發，只默默地將頭顱往那裏偏了偏，這一靠，才發現自己脖子上還套著一個天藍的U型枕，上面依稀可以嗅到甜甜的洗發水氣味。

他低腦袋，將自己枕在枕頭裏，用嘶啞的聲音低低說了句：“冷，痛。”

“快了。”林瑯意安道，“最後一瓶藥了，輸完我們就能回家了。”

他埋在枕頭裏不，冰涼僵的小指巍巍地向上擡了一下，無聲無息地勾住的食指。

林瑯意掃了一眼他的小作，對病人無比寬容，只半是責備地問道：“你今天既然病這樣，為什麽還要來送合同？”

他低聲道：“因為我接到了你的電話，你需要我。”

林瑯意下心腸，口吻很重：“我不是需要你，我只是需要應元的合同，誰來送都一樣。”

他的睫垂下，在眼下拓出一片薄薄的影：“我來，與別人來，不一樣。”

沉默下來，這些彎彎道道自然也知道，而他一向來都對這些“潛規則”心知肚明。

說：“你不用做到這份上。”

“要。”他握拳抵在邊咳嗽了幾聲，糲的聲音有一種磨砂的質，“除了公事，我沒有任何借口可以來見你了。”

“是我自己想來。”

林瑯意因為這一句話，把他帶回了家。

鑰匙放在辦公室裏，甚至沒有將車開到公司門口，而是發著停在停車場，開著冷氣微風檔讓他等著，生怕被孟徽看到還要多問。

避開人自己回到辦公室裏，用鑰匙打開上鎖的屜，取出那只文件袋一倒，并在一個鑰匙圈上的五把鑰匙一齊掉出來。

頓了下，直接取出兩把，剩下的東西重新裝好封屜裏。

重新回到車上，因為多走了從停車場到公司的這段路，背後甚至都出了一點汗。

“紙巾。”他那副破鑼嗓子還要說話，了兩張紙遞給。

林瑯意一把薅過，擡眼看向反鏡，鏡子裏跑得臉蛋都紅撲撲的，神十足，怎麽看也不像是昏了頭的模樣。

這樣，因為也知道這樣不應該。

都是因為他剛才說什麽隨便給他放在路邊就行，自己能打車回去，家裏反正也是一個人，他現在不暈了能自己照顧自己了，叭叭叭啞著嗓子說了一堆，最後拔針搖搖晃晃地跟在後面，還把藥忘拿了。

一點也看不出能“自己照顧自己”的可能。

林瑯意閉了下眼，直接將握在手心的鑰匙往旁邊丟了一個給他，而後看也不看他，顧自對鏡汗。

那把鑰匙從他上落到副駕腳墊上，發出沉抑的一聲墜聲。

他的作非常遲緩，反應慢半拍地怔然了幾秒，才單手松了安全帶，聽話地彎下腰拾起腳墊的鑰匙。

給他的那把鑰匙連著絨小貓，他撿起來，用手指挲了下小貓尾，掉上面沾著的灰。

“你去那間房子裏養病吧。”林瑯意發汽車，“在我這裏落的水，回頭晚上一個人燒死了也沒人知道，我還不了幹系。”

他靠在椅背上側過臉著，手裏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著茸茸的貓尾，低聲應了一句。

稍一會兒，那只手不了，林瑯意駛到紅綠燈停下，扭頭看了他一眼。

他靜靜地倚在椅背上，眼皮沉闔，呼吸勻速而規律。側窗的打在他的臉頰上，將廓都描摹出虛化的暈，瓣卻依舊在日下毫無，像是畫框裏似真似假的英俊人像。

轉回頭，油門微松，平穩地一路開到了定浦小區。

原楚聿買房的時候配套著也買了兩個車位，林瑯意開過自己這幾日停車的車位，轉彎，停在一牆之隔的後面那排，熄火時依然有些恍惚。

房子是相對的，車位隔了一堵牆，這是什麽混詭異的現實。

“唔……”他睡得淺，聽到安全帶解扣的聲音迷蒙著睜開眼，見到還重新闔上眼，淺淺的閉目後複又睜開，聲音帶著剛起床的沙啞，“我們到家了嗎？”

林瑯意“嗯”一聲，開門下車：“到了，拿好你自己的藥。”

他跟在後，兩人從地下停車場直接坐電梯上樓，全明的觀景梯一層層往上，林瑯意轉過，以另一個完全相反的角度重新俯瞰自己的“新房”1602。

難以言喻的複雜緒……

“叮”的一聲，背後門打開，原楚聿手拉了下的胳膊，他的手心依舊滾燙，一下子就讓回了神。

他看著：“到了。”

兩個人走出電梯，17層的格局與16層并沒有什麽區別，甚至連門牌號也是2號。

林瑯意覺得自己真的是已經進了某種魔幻現實的場景。

他在等開門。

抿了下，往前邁了半步，鑰匙孔旋轉，另一只手轉了下門把手將門打開。

率先進屋，頭也不回：“下次換碼鎖，鑰匙丟掉。”

即使所有的家都應有盡有，室依舊非常空曠，可明顯看出已經過保潔開荒清掃。因為沒有人居住，缺生活的痕跡，于是顯得整間屋子越發冷清幹淨。

原楚聿跟在後面：“家我都買好了，你如果有不喜歡的，我們可以換，有缺的，也可以再補。”

同樣的話已經是第二遍聽到了，林瑯意按住自己輕微搐的眼皮，心想還好原楚聿跟程硯靳的審有區別，要是也來個一模一樣的房子，真的會瘋掉。

走到臥室，往還沒有撕掉薄的床指了指：“去躺著吧。”

原楚聿沒有去主臥，非常自覺地坐在客房的床沿邊，兩條長略微疊，他兩手指淺淺勾住自己的領口往外，遲疑：“你哥哥的服。”

“你的服在幹洗店。”林瑯意走進來將窗簾徹底拉上，轉頭，“不用管我哥的服。”

他低著頭在手機上發了幾條信息：“我讓助理幫我帶點日用品。”

林瑯意沒說話，算是默許，走到客廳外的小臺，站在那晚他的位置向1602。

大約過了不到半小時，門鈴就被人按響，林瑯意依舊將胳膊肘撐在欄桿上沒，聽後原楚聿時不時咳嗽著將需要的東西都拿進來放好。

聽著他來來回回地走忙碌，電熱水壺中翻騰的水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像是某種抑不住的氣泡，最終還是會冒出水面破裂。

“我這裏已經沒事了，你是不是還要忙？”原楚聿從後靠近，手裏握著一只杯子，“你要不要喝點水？”

林瑯意直起，轉過來接過他手上的杯子，水溫適宜，一邊抿了幾口一邊回到屋子。

房子裏眨眼就多了不東西，像是小神仙沖著口袋裏吹了一口氣，瞬間應有盡有，冷淡的房間變得像模像樣起來。

轉到客房，看到他鋪好了黑灰的質床單，床右側還搭著兩件男士家居服。

扭頭，餘瞟見他腳上踩著一雙煙灰的拖鞋，要是眼神沒問題的話，門口玄關還放著一雙同款未拆封的拖鞋。

“你要去忙的話就去吧。”他剛才整理了一下東西，現在眉眼間略有倦怠，看起來懨懨的，“是我打擾你工作了。”

林瑯意盯著他眼下慘淡的青黛，挪開眼：“前幾天都在忙著準備今日上級視察的材料，所以現在接待完了，沒什麽十萬火急的事了。”

他忽然就眼可見地揚了一下眼尾，剛才還發幹的因為喝了一杯水短暫地潤上了一層瑩亮的水，再配上現在蒼白脆弱卻實在無死角的絕然好的臉蛋，有一種鬼燈一線，出桃花面的人韻味。就好像原本高不可攀的白玫瑰忽然一朝被雨打，踮起腳尖便唾手可得。

病時的他，可真別有一番風味。

可原楚聿還沒高興兩秒，林瑯意已經徑直往玄關走去了。

他頓了頓，下意識跟了出來，語速略快卻虛弱：“外面天熱，還有什麽需要的我們都可以線上——”

“我去對面拿一下我的電腦。”林瑯意將手按在門把手上，側著子看向他，“你先睡吧。”

他一口氣追著說了這一番話，驟然聽到的回複松懈下來，仿佛所有力氣都耗盡，接連咳嗽了好幾聲，連眼尾都咳出了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