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待好麽

賢妃一直不知如何面對這個比自己小七歲的小皇帝。

在賢妃的印象裏，趙熠還是溫德殿那個清瘦俊俏的三殿下，方十歲的年紀，個子比剛剛進宮的低許多，要微微傾才能與他琥珀的雙眸平視。

那時的溫德殿，是先皇從未涉足的宮殿，而他是這宮裏最不得聖寵的皇子，穿著一舊，幾乎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

而宮之時，先帝已經纏綿病榻，病骨支離，與一同進宮的那幾位世家貴一樣，像這宮裏的明人，甚至連先帝的面兒都沒見著。

如是，于而言反倒是自在的。

樹下尋花做糕點，晨起集水烹茶，倒也是一段愉悅的時。

後來有一日從膳房出來，路過瑯嬅苑時，遠遠瞧見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影兒，一雙清亮的眸子定定地著。

歪頭去瞧了許久，那孩子與對視，卻也沒有躲閃開來，邊的丫鬟催促著離開，也不曉得在想些什麽，兀自拿著食盒上前，在他前半蹲下。

“剛出爐的春白雪糕，吃嗎？”

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接，可分明看到他嚨了，眼裏閃著珠。

擡手拿起一塊，聲一笑，很耐心地向他推薦道：“香香甜甜，是春三月的味道。”

沉半晌，他終于接過那塊雪白的糕點，輕咬一口，是茯苓混著蓮子的味道，清甜的香氣溢了滿口，像極了這融融的春。

“你是陛下的皇子嗎？”宮裏的皇子很能夠見到，眼前這位更是從無印象。

年抿了一口糕點，邊沾了一點細細白白的沫子，嗯了聲說：“我趙熠。”

心下一思忖，“原來是四皇子。”

早前聽聞溫德殿住著一位不寵的皇子，母妃份低微，在他出生後不久就去世了，這麽多年來幾乎是盡冷眼，邊一直只有兩位宮在伺候。

上他的發頂，輕輕了，他亦沒有讓開，只是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思索半晌，低聲道：“你喚我趙熠吧。”

微微一滯，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片刻擡眼笑了笑：“我是你父皇的蘭貴人，你該我一聲蘭娘娘，而我該喚你四皇子啊。”

後來如何，賢妃自己也記不清了，還是從未喊過他的名字，偶爾送一些自己做的糕點去溫德殿，也只是像旁人一樣喊他四皇子，他沒有不高興，只是抿著。

他會孩子似的拉著的袖，著的時候眸底含著極淺的笑。

後來先帝的皇後，也就是如今的太後在一衆皇子中選擇扶他登上帝位，也替他高興了許久。

只是在承恩寺安然度過八年，竟從沒想過還有回宮的這一天，賢妃這頭銜更是令瞠目結舌，錯愕良久。

這些年宮裏也曾來人往寺中送些日用，那也是所有出家的先帝嬪妃都有的賞賜，為何獨獨就召一人回宮，實在是想不。

難不真像顧延之說的那樣，陛下對是，而不是敬重和激？

可比他大了整整七歲啊，坤寧宮的小皇後不過才十六而已，那才是該和他一起共看清風朗月和滿園春的人啊。

坐在榻上抄寫佛經，忽然想到這裏，愣神了一小會，沒有注意到筆尖一滴黑墨落在雪白的開化紙上，顯得格外醒目。

“姐姐在想什麽？”

賢妃微微一驚，擡眸看到一明黃盤領窄袖織金龍袍的皇帝掀簾而。

他又喚“姐姐”了。

回宮的那一日，趙熠便在耳邊問，能不能喚姐姐？

剛想開口說不行，趙熠卻道：“蘭貴人和蘭太妃都已經了過去，如今再喚也不合適，若說喚妃，我也不出口。”

想想也有些道理，只好點了點頭。

昨日用完晚膳，還是照例催他早些回去歇息，他卻像只貓兒躺到了上來，清朗如玉的一張臉正對著小腹，說：“姐姐，可否容我靠一會兒？”

可不可以，他已經靠上來了，連給思考的機會都沒有。

他一說話，溫溫熱熱的氣息輕輕吐在小腹，一種麻麻的覺從小腹蔓延到心口，像無數只小螞蟻爬便全。

那大概是此生最為窘迫的時候了。

……

指尖沾染了些墨，怔愣地回想著昨晚的事，竟忘記了用帕子拭幹淨手，趙熠早已發現手上的髒污，從袖中取出一方明黃絹帕，輕輕在玉指之上，小心地拭。

賢妃有些無所適從，只盯著手邊的琉璃盞，而趙熠的視線也跟著的方向，看向了花梨木桌案上的墨痕尚新的佛經，眸一暗。

“太後讓你抄佛經了？”

偏過頭，溫言道：“太後子欠安，這是我應該做的，何況先前在承恩寺的時候，也是日日抄寫佛經，早已習慣了。”

兩人一直是如此，他不在面前自稱“朕”，也從不在他面前稱“臣妾”，一切都好像怪怪的，可又好像只能如此。

趙熠不聲地將完的絹帕從手上拿開置于一旁，賢妃這才暗暗松了口氣，手指蜷在掌心，默了默，笑問：“陛下喝茶嗎？”

趙熠說了聲“好”，順勢趺坐在貴妃榻上，著忙前忙後。

倒了一杯普洱推至他面前，“人常說夏喝生茶，冬飲老茶，不知道陛下喝不喝得慣這普洱？”

趙熠角微微揚起，轉著手中的杯盞，笑道：“澤鮮潤濃郁，像紅玉髓。”

賢妃和地笑了笑，知道他只說茶湯，卻閉口不提滋味，想來是不大喜歡的，“我家祖傳的腸胃虛弱，自小喝普洱長大的，陛下若是不喜歡，我再給陛下沏顧渚紫筍。”

趙熠忙拉著袖，道：“不必麻煩，我就喝這個。”說罷狂飲了一杯下去，嚨生生嗆了幾下，咳得滿臉通紅，止都止不住。

賢妃忙過去拍拍他的後背，急得發笑：“陛下怎麽還像個小孩子似的？”

趙熠似乎有些不高興，一邊唔咳嗽，一邊道：“別當我是小孩子。”

賢妃微微一滯，放在他後背的手有些無措，一下下拍得毫無節奏。

忽然覺得殿太過安靜了，于是趕忙喚妙蕊送些點心進來，又想到什麽，笑著說道：“見喜今日在我宮中，就是梁督主的那位對食，陛下想不想見一見？”

趙熠目閃爍了一下，瞧瞧，他來時連個小跟班都沒讓進，倒好，不得闔宮上下都進來看熱鬧。

半晌，他扯了扯角道：“好啊，我也想瞧瞧廠臣看上了個怎樣的姑娘。”

見喜正在花房修剪，聽到陛下傳召驚得一愣，忙擱下手中的修枝鋸，洗幹淨了手，又好生理了理裳，這才跟著端點心的妙蕊前後腳進了暖閣，朝趙熠及賢妃行了大禮。

白白的姑娘，小臉兒只有掌大小，一雙杏眼黑白分明，澄澈得像雪後的天空。

從外貌來說，的確不算是驚豔的長相，可就是有種怯怯的懵懂與純粹在裏面，至在紫城這個大染缸裏，是一種沒有刻意浸潤或雕琢過的俏，確實與衆不同。

趙熠嘖了一聲，向賢妃道：“原來廠臣喜歡這樣的。”

賢妃抿笑了笑，未曾答話。

把帶到皇帝跟前個臉，這是賢妃這幾日都在考慮的事，畢竟這件事是顧延之有錯在先，差點毀了人家姑娘一輩子，如今在皇帝面前留些印象也好，總不至于哪一日人被梁寒悄無聲息地置了。

趙熠手中盤弄著一串碧璽珠子，牽一笑問道：“廠臣待你如何？”

頭一回這麽近距離地見到天，見喜張得牙齒都在打。

廠督待好麽？在心裏琢磨了一下，除了頭一夜差點掐斷的脖子，隔日又突然瘋癲了一回，昨兒又差點殺了滿屋子的下人，其他時候還是不錯的。

吃得好多了，還不用惜薪司的氣，若不是祖宗的對食，哪有這樣的好事兒呢。

其實吧，也不怎麽好，昨晚差點把老祖宗氣撅過去，可老祖宗沒殺，還讓繼續暖被窩，以至于頤華殿上上下下都對另眼相看。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陛下面前，能說廠督的壞話嘛。

聽人說廠督跟陛下是穿一條子的，這若是傳到廠督耳朵裏，還能見著明天的太麽。

“愣著做什麽，陛下問你話呢？”

賢妃瞧著傻愣愣地跪在那，忍不住笑著提醒一下。

見喜聞聲趕忙回過神來，“廠督……廠督對見喜很好，多謝陛下和娘娘全。”

趙熠隨口嗯了聲，心中也算滿意，指了指桌案上的點心道：“這棗泥山藥糕，朕就賞你了！下去吧。”

見喜微微詫異地擡頭，賢妃朝微微頷首一笑，趕忙謝了恩，手接過那盤著各式花樣的漂亮糕點，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暖閣。

棗泥山藥糕分給了妙蕊、綠竹，見喜自己也吃了兩個，還剩下四個，打算帶回頤華殿給廠督嘗嘗。

陛下和娘娘都用的點心，想來祖宗也是喜歡的。

不過，也并非吃不下，只是出了昨晚那事兒，再不敢貪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