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人，可下人們早得了上頭的吩咐，半個字也不敢給他。

于是趙焱只能用最笨的辦法，循著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一間間找過去。

他一邊找，一遍琢磨送信人的話。

“皇後娘娘請趙世子府一見。”

以皇後的名義，邀請他，且傳話的人沒有特意囑咐他不得暴份。

趙焱呼吸一窒，江念棠恢複了記憶。

一想到有這種可能，他的心愈發焦急，只恨不能推開下一間屋子就見到。

眼見一個時辰過去，江念棠的蹤影還未見一一毫，趙焱心裏不免記恨趙明斐弄這些上不得臺面的小把戲。

搜過其中一座主殿依舊一無所獲，他不氣餒朝著下一座閣樓而去。

今日，他一定要見到。

秋日雲多，層雲堆疊，涼風瑟瑟，府的樹木凋零，枯葉隨風而飄。

趙焱眼前出現一片紅楓，楓葉似火，燒紅了天。

他似有所擡頭而視，前方一只紙鳶孤零零掠過暮。

趙焱眼裏閃過驚喜，尋著紙鳶飛奔而去。

江念棠孤立在湖面曲折的漢白玉石橋上，一翠衫，長發如瀑垂落在後背，發梢被一淺綠綢紗輕輕攏起。

湖面的風拂過，擺在漢白玉石小徑上流淌，像一尾游魚，悠閑自在。

專注仰穹頂的紙鳶，鬢邊簪著一簇鵝黃的文心蘭，隨控線的手輕輕搖晃。

趙焱來不及走遠的階梯，直接跳下壘高的太湖石。

江念棠聽見靜，側目而視。

彎了彎眼，目卻平靜和。

沒有趙焱意料之外的激，也沒有對他欺騙的指責。

江念棠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輕啓櫻的瓣，“你來了。”

趙焱一步一步走向，每走一步，他的心跳就快一分，也沉一分。

“對不起，我不該騙你。”他為在青雲鎮的事道歉。

江念棠淺笑道：“你是為我好，我知道的。”

一句話，趙焱眼眶止不住的酸脹起來，他難為地屈指抹掉眼尾沁出的潤。

“謝謝。”趙焱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兩人并肩而立，一時無話。

江念棠手中的風箏線漸漸變，紙鳶越飛越高，最後一圈線也離轆軸時，把東西遞給趙焱。

“從前我一放風箏，你就會等我。”江念棠道：“無論多久，你都一直等著。我記得有一次臨時出了意外，我沒有去慈恩寺，也找不到機會通知你。後來師傅說，那天你從天亮等到天黑，下大雪下冰雹也不肯回屋，病了好長一段時間。”

趙焱怔怔看著蔥白如玉的指尖，遲遲沒有接過。

江念棠沒有收回手，一直舉著：“我愧疚了很久。我總是讓你等。從前是，現在是，將來……”

“我自願的！”趙焱打斷，聲音哽咽：“我自願的，跟你沒有關系，你不用自責。”

江念棠上前一步，拾起他手垂落的手，把風箏線軸放在他的掌心，“線現在在你手上，不用再等了，帶著它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趙焱五指痙攣，費力地握住木質線軸。

他擡頭去看江念棠。

的眼睛一如初遇時那樣漂亮，翦水雙眸耀眼如星子，浮盈盈波，像是要照到他的心坎裏。

趙焱嚨酸，張口想說什麽，瓣卻好像被東西粘連在一起。

他只能用力地著氣，直勾勾地盯著江念棠，好像只要一眨眼，就會消失在他的人生裏。

江念棠氣息忽地重了起來，“子期，我不後悔。如果重來一回，我還是會選擇再次遇見你……”

趙焱懸在眼眶的淚猝然奔湧而出，渾抖如飄零在風中的枯葉。

“子期。”又了他的字，給他取的字：“我們過去很好，謝謝你。”

“我知道了。”趙焱口堆積如山，幾窒息的沉悶被輕描淡寫地揮散，他盡自己所能出一個燦爛的笑：“念念，也謝謝你。”

謝謝與你的相遇，謝謝你對我的。

趙焱握住手中的風箏轱轆，一點一點收回線。

他擡手抓住平穩落地的紙鳶，珍而重之提在手中，“我走了，你保重 。”

江念棠嫣然一笑：“保重。”

這回換先趙焱轉離開，江念棠等在原地，目送他消失在嶙峋重疊的太湖石裏。

*

看見趙焱一人出來，李玉往他後了數次，反複確認皇後沒有跟在後面。

陛下允許趙世子府的命令前腳剛下，後腳便有一千兵隨至。

他們悄無聲息包圍整座明府的外牆，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如鐵桶般。

陛下令，只要趙世子敢帶皇後踏出一步府一步，格殺勿論。

“這只是一只普通的風箏。”趙焱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諷：“再看多次也看不出多一朵花來。”

李玉抿了抿，恭敬道：“職責所在。”

趙焱冷哼了聲。

李玉將府前收繳的品悉數還給趙焱。

趙焱收好東西，揚長而去。

李玉不敢放松，時刻保持警惕，直到他走出大路盡頭，腳步也未曾停頓。

趙焱路過長安街時，再一次到陳念念。

“顧大哥。”微笑道：“好巧。”

趙焱頷首示意。

陳念念不在意他的冷淡，朝他走過來：“你下個月還在京城嗎？”

趙焱道：“不知道，或許要回一趟西北。”

陳念念擡手捋過鬢邊散落的碎發繞至而後，道：“下個月我親，若是不嫌棄，可以來喝一杯喜酒。”

趙焱愣了下，旋即笑著恭喜。

陳念念看著這個自己喜歡了七年的男人，他依舊眉目清雋，姿如玉。

真心道：“謝謝你！當初要不是你救下我，也沒有今日的我。”

無論他于何種原因，救下，給了銀兩度過最艱難的時期是事實，打從心底激他。

“不客氣。”趙焱的笑也帶上幾分真誠：“你是個好姑娘，誰娶到你都是他的福氣。”

陳念念笑意更甚，“那我不打攪你忙正事，想走了。”

揮手道：“再會。”

趙焱：“再會。”

兩人而過，一個往西市，一個往東巷。

明年是三年一度的春闈科舉，不進京趕考的舉子早早來到京城備考，順便適應環境。

有富家子弟定了香滿樓的包房，整日呼朋引伴地聚在一起。

他們或高談政論，針砭時弊，或把酒言歡，以詩會友。

趙焱路過時，有一個舉子喝多了酒，滿臉酡紅趴在三樓臨窗的圍欄上胡言語。

忽而背誦四書五經，忽而唱酸腐詩詞，顛三倒四，不知所謂。

趙焱一笑而過，風中約約飄來一句。

縱使結局不如意，相逢已是上上簽。

趙焱腳步微頓，手裏的風箏如有千斤重。

他擡起頭，一縷薄躍過鱗次櫛比磚瓦，潑灑在腳下的青石板上，讓磚裏的青苔短暫地見了。

沉的黑剎那間變為鮮豔的翠。

趙焱凝視見的青苔，如釋重負地笑了出來。

他們的相遇，是上蒼對他最好的垂憐與饋贈，不該讓它為彼此心中的劫數業障。

他和江念棠的十年，是他人生最好的時。

每一次等待的穿秋水，每一次見面的欣喜若狂，每一次離別的依依難舍。

諸般滋味，他努力抓住過，珍惜過，過，不曾浪費一分一毫。

聚散無常，天賜皆禮。

此生無悔。

*

趙明斐當夜一晚沒睡。

江念棠單獨見的趙焱，特地選在明府後花園的湖心橋，他的人想過去聽都沒地方藏。

趙明斐躺在紫極殿輾轉反側，腦海裏不停地在揣他們說了什麽。

探子看見江念棠送了一只風箏給趙焱，趙焱哭著收下。

他們從前就用紙鳶傳信，這回難道又在謀劃什麽事兒。

趙明斐如今已方寸大，完全無法靜下心來分析。

即便李玉反複跟他保證，趙焱是一個人離府的，紙鳶沒有任何特殊記號，他的心依舊不踏實。

除非江念棠本人現在就在皇宮，在他眼前。

他能看見的，得著。

趙明斐心煩躁，幹脆起。

令人掌燈，又抓過紅木架上厚實的披風蓋在上。

他走到殿的檀木書案前，取來丹青彩，開始提筆作畫。

隨著畫卷上的人漸漸完善，他的心不知不覺沉了下來。

畫中仕墨發如瀑，鎏金步搖垂珠鬢邊，一襲煙羅紗，手執象牙團扇半遮容，只出一雙不勝收的眉眼。

眼波流轉我見猶憐，恰有緋雲落滿香肩。

冰裂紋窗欞後是一片盛開的海棠花，落英繽紛如雨而下。

趙明斐看著畫中的人，目如月華。

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本該是早朝的時辰，趙明斐卻站在案桌前一不。

今日是休沐。

滿朝文武都在家休息，年輕的員或走親訪友，或陪伴妻兒，年邁的員或正在補眠，或飴兒弄孫。

只有他，孤苦伶仃地一個人在冰冷空曠的宮闕裏睹思人。

趙明斐臉冷了下來，興致寥寥扔下筆，拂袖而去。

他面無表由著宮人替他梳洗束冠，也沒胃口吃早膳，兀自往書房去。

“陛下，陛下！”

左思慌慌張張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著，說話也斷斷續續的。

“皇後，皇後娘娘離開明府了……”

趙明斐雙目瞪圓：“你說什麽！李玉沒有攔住嗎？”

他滿臉駭戾地往宮外疾走，勢必要攔下江念棠離開。

“陛下，陛下！”左思猛地打了個激靈回神，拔追上去，將後面的補全。

“皇後娘娘正往皇宮走。”

只見前方的人驟然剎住了腳，猛地回頭，眼神淩厲如刀似的盯著他：“你再說一次，往哪裏走？”

左思跟在陛下邊伺候多年，一起見識過大風大浪，很見過陛下如此失了穩重分寸。

而每一次，都與皇後娘娘有關。

“說話！”

左思的左右兩肩背大掌死死抓住，搖晃，他再一次不上氣。

“李、李玉將軍正護送皇後娘娘，還有太子殿下和長公主殿下往皇宮而來。”

趙明斐又氣又激：“你怎麽不說清楚。”

左思暗忖，他收到這個消息時也震驚到了，一刻也不停跑來回稟。

“他們到哪裏了？”

“算算時間，應該快到正大門了。”

趙明斐甩下左思，飛奔而去。

宮門打開，穿而直在趙明斐臉上，他忍不住半瞇著眼。

晨霧未散，金芒刺破雲層。

碎金般的朝在江念棠後，順著鬢間流瀉而下。

左手牽著趙霽，右手拉著晚晚，一步步朝他走來。

只見烏雲疊鬢，杏臉桃腮，真似海棠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