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帝聽到這話，自己也是愣了下。

他想起太子，當初就是在這里，倔強地和自己對抗，非要留下他的妾。

而他自己又是如何以雷霆之勢迫他，務必要他把那子送走。

當時墨堯說出的話，竟和他如今所說如出一轍。

也不過兩個月，他竟為了他看不慣的那個兒子。

他緩慢地垂下薄薄的眼瞼，并沒有辯解什麼。

他也沒什麼可辯解的。

他曾自認無，萬皆在掌控之中，所以狠心拋下，一次割舍便是一次掙扎，但他在這種掙扎中越陷越深。

之后，要麼殺，要麼，皆在一念之間，既不曾殺，那便是放縱自己沉淪其中，自己也便注定萬劫不復。

他早已喪父，又登極天下，本無人管束，全憑自我的克制，如今，束縛的繩索已斷，他抑許久的那個自己已經破殼而出！

帝王失德，昏聵無道，父占子妾，罔顧人倫，這就是他要的路。

為了什麼，為了十六歲時那個桀驁不馴卻不得不屈服的自己，也為了適才紅宮墻下那一抹四溢的笑意。

景熙帝輕笑一聲，沉聲道：“母后，落子無悔，兒臣既已經邁出這一步，便沒有回頭路。”

皇太后苦苦地道：“皇帝，放棄吧，給一個好去，這也是為了你自己好。”

景熙帝卻收斂了笑，著太后，道：“母后，是兒臣不配嗎？”

皇太后聽此，心微沉。

景熙帝一字字地道：“兒臣只是要，為什麼不可以？兒臣就不配要自己想要的嗎？”

皇太后聲音嘶啞起來，用力地道：“你有后宮妃嬪還不夠嗎？你后宮那麼多妃嬪，你可以納采新人，這世上絕無數，你要多有多！”

景熙帝：“后宮？那兒臣不要了可以嗎，把皇后廢了，趕出去，底下妃嬪也都趕出去，一個不要了！全都滾！”

皇太后聽這話，也是不敢置信，看著眼前的帝王，這個陌生的兒子，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景熙帝：“膳擺了一桌子，兒臣看著沒胃口，就是不想吃，難道還要著兒臣吃？母后，兒臣曾經也勤勉規矩，兢兢業業，行幸后宮，可兒臣不想干了，誰干誰干，太子如果想要，把兒臣后宮直接送給他好了！”

皇太后頓時氣得眼睛發直，抖。

這這這，這什麼話！

這是瘋了不？？

景熙帝一步上前，起袍子，跪在了皇太后面前。

“母后，兒子可以面對天下人，也可以面對墨堯，但務必請母后助兒臣一臂之力——”

皇太后淚如滿面：“皇帝，你——”

景熙帝抬起眼，淡棕的眸子誠懇祈求地著皇太后。

他緩慢地出手來：“十八年前，國庫空虛，邊疆不寧，外困，風雨飄搖，母后力挽狂瀾，匡扶社稷，助兒臣踐祚于圜丘壇，臨天下。”

他聲音微：“今日，請母后再幫兒臣一次，不要讓兒臣腹背敵，兒臣可以為對抗天下人，但那個敵人，不該是兒臣的親生母親。”

皇太后便痛哭出聲。

出抖的手，握住景熙帝：“你話已至此，哀家又有什麼好說的！”

手心是，手背也是，可比起孫子，更心疼兒子啊！

此時的皇太后哭著答應下來，心緒激，淚流滿面。

只是后來，細想之下，卻是捶著矮榻，對韓王王妃——的另一個兒媳好一番抱怨。

“皇帝對哀家真是用盡了手段，他知道此事難辦，便故意在哀家跟前發瘋，嚇壞了哀家，再對哀家用這哀兵之計，求得哀家心，一不小心便應下他了！”

恨聲道：“他一把年紀，看中了年輕小娘子，貪圖人家，倒是讓哀家這當母親的為他善后！”

韓王王妃又能說什麼，對于那位皇帝大伯子，是半句都不敢多說。

只能好一番安這皇太后婆母，哄了半晌。

不過這是后話了。

再后來，當有一日，竟需要對那小貴人行叩首大禮的時候，便突然想起當年婆母太后對自己的抱怨，一時也是無奈。

或許一切早有定數。

至于此時的景熙帝，在拜別了太后后，立即擺駕奉天殿，在那里，有一個惶恐的七旬老人正忐忑地等著。

他見到景熙帝，立即匍匐在地，巍巍地道：“皇上，老臣教子無方，家門不幸，老臣罪該萬死。”

英國公曾為太子太傅，是景熙帝的授業恩師，一直以來，景熙帝重仁孝之道，他對英國公頗為敬重，也因為這敬重，才選了英國公的嫡親孫為兒媳。

不過此時，他看著跪拜在地的英國公，并沒有如以往般請他快快平，而是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跪拜的老人。

“太傅，你老人家往日教朕許多，也曾說過，為男兒，不擔當，則無經世之事業。”

英國公：“是，這是老臣說過的。”

景熙帝：“太傅，朕今日且問你，若差錯，毀了一子清白，為男兒，該當如何？”

英國公：“自當庇護那子一生，不辜不負。”

景熙帝：“若那子竟是道門中人，又該如何？”

英國公：“可留可去，若去，當有所承諾，若留，護一生。”

景熙帝：“若那子在遁道門前，竟曾委于人，又該如何？”

英國公：“子清白，在心不在跡，老臣以為，遁道門前種種，無關要。”

景熙帝這才略頷首，說起自己和阿嫵相遇種種，這其間關鍵自然在于聶三，幾乎是聶三把阿嫵送到景熙帝的懷中。

英國公事先雖已經知，但是此時聽到這種種經過依然心驚膽戰。

景熙帝涼笑一聲：“朕當時只覺鄉野間的小子，生得貌，便是誰家刻意送上的也沒什麼要，朕為萬乘之尊，區區一個小子，要了也是要了。只是朕萬萬沒有想到，送出這小子的竟然是朕的兒媳，太傅你的親孫，更沒有想到這子曾為太子妾。”

他的聲音陡然冷厲起來：“若是事先知道，朕怎麼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韙！當初朕只覺那子難登大雅之堂，也是為了太子妃的面，還要把趕出去，朕又怎麼可能做出這種自食其果，自取其辱的事！”

他一字字地道：“太傅，現在你告訴朕，是誰把朕推到了罔顧人倫的深淵？”

英國公淚流滿面，巍巍地道：“皇上，老臣愧對皇上，愧對先帝！”

景熙帝：“太傅，朕也曾經想過，干脆要了那子命，從此再無人知，可是朕下不了手！”

他起袍來，蹲在英國公面前，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太傅，朕承認朕心了，可那樣的絕代佳人，并無過錯，錯的只是和朕有了魚水之歡，朕卻要殺，朕下不去手，太傅覺得，朕錯了嗎？”

英國公不敢直視帝王銳目，以額地，哭著道：“皇上，皇上無錯，是老臣的錯……”

景熙帝：“本為東海漁民，只因朕不曾治理好這大暉天下，才要弱流落在外，如浮萍，若殺，朕何以為君，何以為父，何以立足于天地之間！”

英國公哭得幾不聲：“皇上，事到如今，此事全憑皇上做主，老臣肝腦涂地，也要護皇上名聲周全！”

這麼說著間，淚眼朦朧中，他看到面前的景熙帝站起，慢條斯理地整了整沒有褶皺的袍服。

他面無表地道：“太傅，這件事，你說，該如何周全？”

英國公的心沉了下，很快又松下。

他知道他要為此付出代價，但至，還可以付出代價。

若此未曾進宮，自有千萬種解決之法，可已經進后宮以備嬪嬙，一切都晚了，他們只能為帝王鞍前馬后了。

景熙帝聽著英國公的話，神篤定而冰冷。

他明白，有太后，外有英國公，這件事，已經蓋棺論定。

再也沒有人能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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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嫵安頓在這瑯華殿后，以為自己很快便會見到景熙帝，誰知并沒有，連著兩日，都要學習各樣規矩，又要適應這宮中的日子。

那位惠嬪人倒是極好，特意過來一次，和講了許多，還說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

心中自然念。

知道自己昔日是太子府中的，說出去不太好聽，太后那里還不知道怎麼著，這一位雖說了景熙帝的囑托，但對自己能釋放一些友善，也很是念了。

這一日，剛正要送惠嬪離開，就見福泰來了。

對福泰自然悉得很，倒是沒覺得什麼，誰知道惠嬪見了福泰，頗為看重的樣子。

甚至于惠嬪走的時候，福泰也只是略彎腰含笑來送，反倒是惠嬪，一連說了兩次有勞和你慢走。

阿嫵有些意外，覺，福泰在宮中地位很高，就連當了嬪的惠嬪都得讓他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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