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

烏雲蔽月，寒雪欺骨。

巍峨公府靜立在玄穹之下，皚皚白雪覆滿庭院。

衛姝瑤在一陣涼意中醒來，掙紮著去拿案幾上的茶碗。許是乏力得很了，半晌也沒端起來，反倒得茶碗“哐啷”一聲碎裂在地。

聞聲，睡在榻下的寶月睜了眼，見衛姝瑤只披著件單薄外衫，從被裏探出了大半個子，慌忙上前給罩了件大氅。

“姑娘要喝水，喚一聲奴婢便是，可別再惹了寒氣。”寶月絮絮叨叨，侍候著衛姝瑤喝了水。

狐紅氅裹著纖薄子，出張清水芙蓉面，端的是姝無雙，宛若盛綻的一池紅蓮。

只是大病初愈，人被磋磨得越發削瘦了，風一吹就要折斷似的。

念及近來國公府的翻天覆地，寶月拿碗的手了，心裏一窩子苦水又酸又。

三個月前，北狄來犯，世子爺奉命率軍出征。孰料前線失利，邊境大潰，世子爺戰死沙場，骨未存。

噩耗傳來時，禍事接踵而至，國公爺又卷了寧王謀反案，被押詔獄等候發落。

自打府上出事，姑娘四奔波心力瘁，終是病倒了，這兩日才將將緩和些。

寶月剛轉放碗，忽聽衛姝瑤開口道：“把我那支金雀銜珠的簪子取來。”

寶月不明所以，仍依言取了簪子，強笑道：“奴婢記得這是世子爺送的，姑娘及笄宴也戴的這支呢。”

衛姝瑤看了簪子好一會兒，才道：“你帶上這簪子，收拾些細，明日走罷。”

寶月心下一慌，登時紅了眼，“奴婢不走，便是死也守著姑娘。”

衛姝瑤掩咳了幾聲，又道：“時候不多了，早些離開京城，好生活著。”

寶月臉上淚珠滾落下來，想到姑娘病倒前遣散衆仆說的話，猶在耳畔。

“英國公府承蒙諸位多年照，值此風雪凄切，念諸位休戚與共，我永世難忘。”

“主仆一場，我本應護你們餘生安穩，只是如今我朝不保夕……還盼諸位早日各尋出路，領了銀錢自行離去。”

想國公府兩朝功臣滿門忠烈，姑娘亦是天之驕，卻落得個前路未蔔命懸一的下場，實在心酸。

寶月胡抹了淚，到底沒挪步，只將簪子進衛姝瑤松散的發髻裏。

屋外，彤雲布，黑沉沉的雲層垂落天際，得人不上氣。

長廊下掛著幾個早已褪的大紅燈籠，隨風擺了幾下，紙面“嗤”地一聲撕開，破破爛爛地在檐下晃。

庭院盡頭忽然傳來了踢踏聲，鎧甲刀鞘撞之聲夾雜其中，連一片。

聽得雜響，衛姝瑤與寶月面面相覷，皆是神震驚。

“姑娘，快走！”寶月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顧不上害怕，立馬張開手護著衛姝瑤往外走。

不多時，便見數十個錦儀衛率著一幹人馬疾步奔過，徑直闖進了院。

為首的男人一紅，按了腰側刀柄，長一，擋了衛姝瑤和寶月的去路。

“這是要去哪兒啊——”

男人昂起下，惻惻地打量了眼。

他早知，英國公姿絕麗，尚未及笄便有豔冠京華之名，是京城不可攀折的一朵花。

卻不料，現下重兵圍府，那張昳麗面容也不見毫波瀾，瑩白的小臉上只有寒冰般的冷淡。

看清來人，衛姝瑤也是一怔。

董興，錦儀衛指揮使，亦曾是衆多追隨者中的一位。

外頭不知何時又落起了大雪，朔風夾雜雪粒撲襲而來，寒意從衛姝瑤的面頰直心底。

被董興抓住胳膊，直接拎了起來。而後，聽見冷肅的厲喝聲驟然響起——

“傳聖上旨意，英國公府勾結黨，意謀反，現以罷爵抄家，罪臣衛蒙秋後問斬，男丁悉數流放，眷充掖庭——”

“如有反抗，格殺勿論！”

衛姝瑤渾一震，只覺如置冰窖，手腳都僵了，耳邊倏然靜下來，再聽不見別的聲音。

此刻晨曦未亮，公府一片通明，烏泱泱的人馬重重圍住了所有角落。

片刻功夫，所有人都被押送到中央庭院。逢此巨變，公府衆人皆是驚駭不已，齊齊跪伏在地。

衛姝瑤剛被帶到院裏，便見有人與錦儀衛起了沖突，正大聲叱罵著“天道不公”。

見狀，董興大步過去，拔刀聲起，那人的腦袋應聲落地，骨碌碌滾到雪裏去了。

衛姝瑤捂住了，胃海翻湧。寒意從的脊背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料峭寒意撲面，衛姝瑤猛然回神，眼眸盯著董興。

董興饒有趣味地掃了一眼，原本上揚的角又高了幾分。

時，因他對衛姝瑤的輕薄之舉，被世子爺險些打斷了，英國公更親自上門，怒斥他父親教子無方，令他吃了好大的苦。

今日，他聖意在手、刀劍佩，過往積的怨憤全在這一刻得到了痛快的釋放。

隨後，殺戮聲在庭院裏沉悶地響起，頓時四下流滿地，人頭滾。

衛姝瑤瞳孔一，懼意和寒意鋪天蓋地襲來，雙打著，極力穩住形，才勉強站穩。

“董興！聖旨未到，你怎能借機濫殺無辜？”又驚又懼。

“無辜？你怕是還不知，你兄長并未戰死，而是降歸順了北狄，你父親勾結黨，意裏應外合！衛家上下罪無可恕，何來無辜！”

話落，董興猛地從一人膛上出刀子，水噴濺而出。

明知這人故意誆騙激怒，衛姝瑤仍是怔了片刻。

很快清醒過來，咬牙關，怒斥道：“無論如何，聖上沒有下旨斬公府衆人，你分明是挾私報複……”

董興冷的眸子落在上，旋即從衆人裏拎出了寶月，提刀架上那纖細脖頸。

“是又怎樣？”他嗤笑一聲，面容更顯猙獰，“不如你跪下來求我，求一句，我便放一個，如何？”

偌大的庭院，夜靜如水。

四下全是抑的低泣聲，衛姝瑤著蜿蜒的跡，面愈加蒼白。耳邊嗡嗡的，一呼一吸都針砭似地疼。

許是嫌沉默了片刻，董興手裏的刀刃又近了些，寶月脖子立馬滲出來。

衛姝瑤抿了，竭力讓自己四肢不要太僵，而後低下頭，緩緩跪了下去。

“請，大人，不要遷怒無辜之人。”

咬了後糟牙，齒間的苦和腥味一點點彌漫在舌尖上。

“姑娘，別跪這種人……你起來，起來啊……”寶月雙打著兒，眼淚瞬時洶湧而出。

衛姝瑤聽不見似的，再次俯下去，發髻上的金釵巍巍地垂落。

膝下傳來刺骨冰涼，紅氅在雪地上浸了水，稚的肩膀幾乎要被這沉重垮。

“求大人，饒過公府衆人，留他們一命。”嗓音沙啞，又重複了一遍。

燭火飄曳，黯淡線從四面八方湧向那道纖薄影。可是，哪怕卑躬屈膝，那蒼穹明月似乎依然散發著流，令人不可即。

這一抹亮刺痛了董興。他瞇起眼，執刀“噗”地刺進了寶月膛。

“住手——！”衛姝瑤再也按奈不住，踉蹌撲過去。

半跪在寶月前，緞似的發披散肩上，遮掩住了瀲滟眉眼。寒風刀子般吹在臉上，將的長發吹得滿頭滿臉，像是蒼白的鬼。

“寶月……”衛姝瑤嗓音發虛，輕輕喚了一聲。著手，上寶月的臉，到一手的。

心尖了，長睫低垂，遮住微紅的眼。

董興拭著刀刃的珠，朝側的人使了個眼。衛姝瑤被帶到他跟前，被迫昂起頭，與他對視。

撇過頭去，眼睫上淚珠微抖，咬了下。這一偏頭，便注意到董興前的點點猩紅，濺滿了寶月的。

飄忽的燈火將那跡映照得越發清晰，煞是駭人。

“衛家千金，求人需有誠意，你誠意不夠啊。”董興嘲諷地一笑，掌心不輕不重地拍了拍的臉。

衛姝瑤忽地反手重重甩了他一掌。

掌聲清脆，五指震得發麻，止不住地發抖。

董興懵了一瞬，驀地鉗住了的下，“你敢打我？”

那雙沾染了公府衆人鮮的手，得下頜幾乎碎裂。

他強行將逮住，一腳踹開了後的房間。

“等完事了，我要將你發配軍營，任千百人欺辱。”董興著氣，將丟在榻上。

衛姝瑤瓣抿，攥住擺的手得指節發白。

突然拔出發髻中的簪子，對準了自己的咽。

“我若死在這裏，聖上必會派人徹查今夜之事，你也難逃其咎！”

董興不為所，一面解著衫，一面冷笑道：“倒是快些手，看聖上是會判我的罪，還是覺得你死有餘辜？”

衛姝瑤慢慢將簪子移到臉上，簪尖冰涼的銳意令渾抖。

咬牙關，擡手猛地往下劃拉，潔的額頭立即被劃得模糊，鮮直淌。

不等衛姝瑤再劃第二道，忽聽見腳步聲匆忙臨近，“大人，來人了——”

“大人，快出來——”來人將門扉拍得震天響。

董興蹙眉頭，反手將衛姝瑤捆起來，才出了門。

“慌什麽？”他不悅地踢了那人一腳。

來人越發慌張，磕磕答話，“太、太子來了……”

“誰？”董興神錯愕，扣著襟的手頓時一僵。

“是太子殿下，殿下親自來宣讀聖旨了！”

話未落音，便見公府大門陡然打開，一列銀鎧將士魚貫而，跟著一分為二，持槍肅然站定，為中央留出道來。

馬蹄聲漸近，儀仗六旗頃刻間行至公府門前。

雪風起車簾，一柄玉骨綢紙傘從那車裏探出，宦小心翼翼地罩著底下那人出了馬車。

天幕低垂，大片雪花飄落在傘面上，沙沙作響。

傘沿慢慢傾斜擡高，逐漸顯現出一道拔影。

那是個姿頎長的年輕男子，白袍玉帶，金冠束發，裹著一件黑狐大氅。他半垂著眼，指尖拂去袖側的落雪，才緩緩掀起眼皮，朝庭院中睨了一眼。

他本就漂亮得致，錦華服下，愈發顯得矜貴傲然。尤其是那雙眼睛，總似笑意淺淺，偏那笑意不達眼底，只斜睨了一眼，便人後背生寒。

萬籟俱寂的夜幕下，倏然響起一聲極輕的喟嘆。

董興思緒急轉，冷汗滴落。

任職錦儀衛指揮使這段時日，他早清了東宮的子：太子全然不似表面的溫潤如玉，笑得多溫和，下手便有多狠辣。即使是他，也不免生出懼意。

“拜見太子殿下——”

不等太子發話，董興一先跪了下來，其餘人等跟著烏泱泱跪了一地，噤若寒蟬。

聽見齊整的叩拜聲時，衛姝瑤子僵了下，慌忙扔開割斷的繩子，躲進門後。

從隙去，循聲看向來人。

天地之間，獨見一道神俊朗的影立于雪地中。

額上火辣辣地疼，鮮順著眼皮淌下來，用力了下眼，才將將看清那人面容。

許久不見卻又分外悉的清冷黑眸，就這樣闖進眼簾。

目霎時凝滯。

謝明翊，這位三個月前剛被尋回即立為太子，當今聖上唯一所出的皇子——

乃是的故人。

衛姝瑤屏住呼吸，聽見自己心跳不控制地狂奔，振聾發聵。

像是被進奔騰的時洪流裏，一下回到了永慶八年的上元節。

回到及笄前，曾做過最越矩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