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甘州城還有些寒意,晚余和沈長安結伴而行,兩人不俗的外形很快就吸引了往來行人的注目。
到那些或好奇或探究的目,沈長安微微側替晚余擋去一些視線,低聲道:“早說了讓你坐轎子來,你偏不肯。”
晚余輕輕搖了搖頭,神坦然,目坦:“我們要在這里長住,總要出門見人的,與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你放心,我不怕的。”
沈長安含笑看,眼中滿是贊賞,沒再多說什麼,和并肩向前走去。
那間荒廢的學堂在城西僻靜的巷尾,背后是一大片荒地,更遠便是草場。
“如果租下這里,等草長起來,我就帶你和梨月來這里騎馬。”沈長安指著草場說道。
晚余笑著應了聲好,走到門前探頭向里張。
院子略顯破舊,院中荒草萋萋,空無一人,唯有角落一株老梅樹虬枝盤結,沉默佇立。
衛央上前一步推開半掩的門扉,為引路:“娘子請,那位梅先生住在后堂。”
晚余點點頭,和沈長安一起跟在他后面,踩著滿地的枯枝敗葉往后堂而去。
一進后堂,便聞到空氣中一濃郁的藥味。
衛央叩響正屋破舊的木門,里面傳來一陣虛弱的咳嗽聲,一個約莫十二三歲,面黃瘦的年探出頭來,警惕地看著他們:“找誰?”
“小兄弟,我來過的,你忘了?”衛央讓開一步,手示意,“這是沈大將軍和余娘子,租借學堂的事,他們想親自和梅先生談一談。”
那年皺眉將晚余和沈長安上下打量,猶豫片刻后,側讓他們進去。
屋線昏暗,陳設簡陋,一個年約四十,卻因病痛折磨顯得格外憔悴的男人躺在土炕上,上蓋著打滿補丁的被子。
想必就是那位染沉疴的梅先生。
看到晚余逆走來,梅先生恍惚了一下,渾濁的雙眼突然迸發出一回返照般的神采,掙扎著抬起手,聲音嘶啞地喚出一個名字:“枝枝,是你嗎?”
這一聲呼喚,驚得晚余心頭一陣狂跳。
阿娘大名梅玉枝,據說,從前在閨中時,家里人都枝枝。
可自己和阿娘長得并不很像,反倒像江家人更多一些,眼前這位,怎麼卻對著出阿娘的小名呢?
“先生喚我什麼?”晚余聲問道。
梅先生聽到的聲音,如夢初醒般回過神,又將仔細打量,而后搖搖頭,滿眼失與哀痛:“對不住,是在下認錯人了。”
晚余深吸一口氣,下翻涌的心緒,緩步上前,福一禮:“晚輩冒昧前來,驚擾了先生,敢問先生將晚輩錯認了何人?”
梅先生近距離地看著,眼中的芒徹底熄滅,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和疲憊。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邊咳邊無力地擺手:“是在下病糊涂了,娘子莫怪!”
晚余道了聲無妨,懷著一些不能言說的心試探道,“聽聞先生是從外鄉流落至此,不知先生故鄉何?”
梅先生目閃避一下,啞聲道:“柳州趙縣,一個小地方,娘子未必聽說過。”
晚余屏息凝神,仔細分辨著對方的口音,輕聲卻堅定地說道:“先生恕晚輩冒昧,聽先生口音,不像柳州人士,反而有幾分江南韻調。”
梅先生神一滯,看向的目帶了些慌張和警惕:“娘子從哪里聽出來的,莫非你去過江南?”
“晚輩不曾去過,但家母是江南人氏。”晚余迎著他的目,緩緩道,“江南梅氏,先生可聽說過?”
“江南……梅氏?”
梅先生的神不控制地變幻,枯槁的臉比之前更加蒼白,張了張,卻沒發出一點聲音,反倒又引發一陣撕心裂肺的咳。
先前那個年沖過來,不客氣地推開了晚余,把梅先生扶起來,幫他拍背順氣。
晚余踉蹌了一下,沈長安手扶住了,小聲道:“晚晚,難道你懷疑他是……”
晚余搖搖頭:“我不確定,但他方才的是我阿娘的小名,這也未免太巧了。”
沈長安的神也起了變化,蹙眉看向不停咳的梅先生:“如果是真的,這可真是太巧了。”
那年幫梅先生拍了好半天,又喂他喝了幾口水,他才勉強止住咳,渾濁的雙眼盈滿淚水,不知是咳出來的,還是別的原因。
他看向晚余,緒克制而忍:“在下斗膽問一句,娘子所說的江南梅氏,可是舊年犯了事的那家?”
“正是。”晚余也在極力克制,“家母是那家嫡,名喚玉枝,生前曾提及江南風,尤梅花清骨……可惜,早已故去,未能多告訴晚輩一些舊事。”
梅先生怔住,目瞬間黯淡,淚水無聲地從眼角落,千言萬語都堵在口,化作沉重的息和無法言說的悲慟。
許久,他才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點了點頭,每一下都仿佛要用盡所有的力氣:“多謝告知,在下雖不是江南人氏,但也有一個妹妹名喚玉枝,在下也是剛剛聽聞的噩耗……
這些年之所以冒死不改姓氏,就是盼著有一天能找到我,既然走了,我也不必強撐了……
這學堂娘子要用便用,我只有一個請求,希娘子在我死后,代我照顧這可憐的孩子,他春生……”
他手指向那個孩子,像是在代后事。
“先生!”
“舅舅!”
春生哭著撲跪在床前,聲音過了晚余的聲音。
梅先生卻是聽到了,流著淚看向晚余。
晚余的眼淚也流出來:“晚輩已經沒有別的親人了,既然先生剛好與家母同姓,還有一個和家母同名的妹妹,就讓晚輩喚您一聲舅舅吧,晚輩邊有個不錯的醫者,或許可為先生醫治,若有幸痊愈,你我豈非都有了親人?”
梅先生淚如雨下,卻連連擺手:“難得娘子一片好心,我的我有數,就不拖累你了,我把這學堂贈予你,你要存善念,行善事,施善心……”
“舅舅……”晚余又了他一聲,“我雖有善念,然能力不足,欠缺經驗,需要一位才德兼備的長輩指引,方可事。
另外……”
頓了頓,忍淚道,“舅舅苦熬多年,是為了一個盼頭,死者已矣,仍有新的脈延續,晚輩膝下有一小名喚梨月,尚且不滿兩歲,憾阿娘早亡,未能得見外孫,舅舅不想替阿娘看那孩子一眼嗎?”
“孩子?”梅先生輕聲呢喃,死寂的眼中似乎又亮起一縷微。
一個孩子。
一個與他有著脈關聯的孩子……
他干枯的心田仿佛有活水緩緩注,沉默良久,才輕輕點了點頭:“我想……我想看看那孩子……”
……
西北的消息再傳到京城時,已經是仲夏時節。
這天下了一場雨,天氣很是涼爽,祁讓坐在南書房的窗下,在雨聲淅瀝中打開信紙。
信上說,余娘子在甘州辦了個佑安堂,用來收容一些無家可歸的孤兒,自己和一位姓梅的秀才一起教那些孩子讀書識字,另聘了一個退伍的將教孩子們習武,還雇了幾個陣亡兵士的孀來照顧孩子們的飲食起居。
信上還說,余娘子思慮長遠,為了讓孩子們能夠自食其力,不至于養好逸惡勞的習,奔走于城中諸多商鋪,請那些商戶優先收購佑安堂的孩子們利用課余采的藥草,做的繡活,和一些簡單的手工,作為回報,這些商戶家的孩子可以免費到佑安堂讀書習武。
城中商戶皆知梅先生學識淵博,品高潔,又覺得這是一件行善積德的好事,便都欣然接了余娘子的條件,平時有什麼零工散活,也優先派給這些孩子們來做。
除此之外,余娘子又帶領佑安堂上下開墾學堂后面的荒地,種了糧食菜蔬,養了些家禽豬羊,加上城中商戶們的幫襯,便可保證孩子們自給自足,食無憂。
佑安堂?
祁讓的目久久停留在“佑安堂”三個字上,指尖無意識地在那名字上挲了一遍又一遍,一極其復雜的緒涌上心頭。
的世界不再只有皇宮的方寸之地,也不再只有他。
擁有了更廣闊的天地和更多需要的人,卻將那善堂冠以佑安的名字。
可見心里是掛念著孩子的。
他閉了閉眼,眼前浮現出在一群孩子的圍繞中淺笑嫣然的模樣,那是他不曾擁有的,也再難企及的溫。
徐清盞垂手而立,將他的神盡收眼底,保持著靜默,不去打擾他的思緒。
良久,祁讓才睜開眼睛,將信紙折起,緩聲道:“做得很好,佑安堂……這個名字也很好。”
他頓了頓,目投向窗外的雨幕,又仿佛穿雨幕見了千山萬水之外……
“傳信給沈長安,讓他務必確保佑安堂上下周全,若有人膽敢滋擾為難,朕準他先斬后奏。”
“還有那位梅秀才,既是教書育人的賢才,便讓他安心教學吧,過往之事,不必再提。”
徐清盞眸閃,立刻躬應道:“皇上英明。”
英明?
祁讓苦一笑,起走到龍案后面,重新拿起奏折。
他知道,他此生都無法彌補對晚余的虧欠,但他至可以為撐起一片自由的天空,讓和所熱的一切,在他所能庇護的范圍,安然無虞。
“你想不想去看看?”他笑著向徐清盞,還有半句在心里沒說出口——
替朕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