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執曾記得,許多人都對說過,大長公主是大裕最順溫躬的人。
面前的齊徽雖然已近三十,仍有著般如瓷如玉的皮。只是眸深深,幽晦難測,這并不是一雙該有的眼眸。
遠嫁北狄的這些年,大長公主早已被塞外的塵沙磨開的皮,出冷冽的棱角。
當年齊徽遠嫁和親,也有薛伯彥的一分功勞。
是他上書章帝,化幹戈為玉帛,以兒姻親化解兵戎相見。
齊徽心裏怨他,也連帶著怨恨整個薛氏一族。
如今,齊徽以長輩的份來,執心中也并不覺得意外。
“先前已經抄過了些,早上已經人送去了。”執說完,對著卻玉招手,卻玉便端上來一個托盤:“這是我的一些心意,還請大長公主不嫌陋。”
掀開絨布,將裏頭的東西展在齊徽面前。
這是一朵通赤紅的花,盛放在玉盅裏,花瓣蜷曲,宛若龍角一般。
“這是龍草。”執輕聲道。
大長公主曾懷過一個孩子,卻因故沒能生下來,從此傷了再不能誕育子嗣。龍草是邙嶺雪山深才有的珍貴草藥,其須宛若龍須,開出的花朵凄豔若,因而得名龍草,是味極好的藥引子。
齊徽靜靜地看著這玉盅,眼中眸變幻過幾:“如意,收下吧。”
而後擡起眼,對著執一笑:“多謝娘娘。”
以的份,如今已經是世間有的富貴了,執的這份禮,算是送到了心裏。
“我這也沒什麽好東西能送與你。”齊徽拔出頭上的那對雲頭紋釵,“還請娘娘不要嫌棄。”
一面說,齊徽一面站起,親手將這對釵環簪在了執的發間。
*
承明宮。
“樂平王起先是不願的。樂平王素來好大喜功,這回想要投靠陛下也并非是什麽忠臣良將,他為的無非是從龍之功罷了。他上個月為了爭兵權,在西北邊陲屠了一座城,連三歲孩子都沒放過,屬下見他的時候,他上的鐵還沾著呢。屬下說他投靠太子是陛下的意思,還將陛下的私印拿給他看,樂平王這才願意去益州。”
齊楹聽元說完,點了點頭,轉頭又看向旁的人:“太傅怎麽看?”
太傅名尚存,人雖過了而立之年,上穿戴著服,仍帶著一讀書人特有的雋永。
“臣以為,陛下此事做得極好。”他雖知齊楹看不見,卻仍對著他拱手,“樂平王不可靠,若他了長安,無異于引狼室。此人雖乖戾不仁,卻也當真有幾分帥才,可與薛伯彥相較。”
尚存是齊楹的老師。他在宮外養病的時日裏,章帝派此人教他讀書識字。齊楹登基後,便尊尚存為太傅。
一息尚存,秉筆直書。尚存為人剛正,為大裕夙興夜寐,已至兩鬢微霜。先帝也曾于病榻上為他題書“治世之臣,匡扶天下”八個大字。
“朕沒想過這麽多。”齊楹平靜道,“若齊桓當真能逐鹿中原,朕願意將這皇位歸還給他。”
“陛下!”尚存沉聲道,“大爭之世,絕不因陛下的不爭便天下太平。陛下而今已居高位,怎可一退再退?”
聽聞此言,齊楹沉默了片刻,才終于苦笑起來:“太傅以為,以朕如今的勢,當真能在這大爭之世有立錐之地麽?”
“陛下所缺的,唯獨一雙眼睛而已。”尚存長揖,“臣教導陛下數十年,深知陛下之心才,陛下絕非庸才。如今薛賊有不臣之心,卻又不得不斡旋于益州的太子及其黨同,此乃良機,陛下大可借此籠絡群臣?”
齊楹道:“若以利相,只怕朕能給的,大司馬都能給得了。”
尚存聞言,緩緩道:“唯有一樣,大司馬給不了。”
“陛下既說了不會寵幸薛氏,那麽誰的兒能為陛下生下太子,誰便是日後能取薛賊而代之的人,陛下便可以作壁上觀,任由他們鷸蚌相爭了。”
這是個快要下雨的天氣,細細的沙聲伴著風聲嗚咽著,卷過千萬間錯落有致的樓臺殿宇。齊楹許久沒有說話,他微微仰著臉,著一線天從半開著的直欞窗進來。
就這樣不知又過了多久,“那就這麽辦吧。”齊楹掩著咳了幾聲,“這事給太傅了,若哪位臣工家中有適齡兒,還煩請太傅擬道折子。”
“陛下的子還不好麽?”尚存問。
“已經好些了。”齊楹接過元遞來的茶盞,“太傅不必掛心朕的子。”
尚存自承明宮出去後,在殿外候了良久的徐平替齊楹診脈。
“陛下的子已經比過去強上許多了。最近稍有反複,是因為臣已替陛下停了阿芙蓉這味藥。這味藥材兇險霸道,侵蝕人的心智,挫磨人的神,非必要時不可擅用。”徐平拿著紙筆將方子重新抄錄下來。
齊楹道:“多虧了徐先生。”
徐平一哂,抄方子的手微微一頓:“徐平不敢居功,月前曾有人贈與臣一節兕角,以供臣藥,沖減阿芙蓉的烈。自稱是宮中人,可臣再也未曾見過。若陛下當真能大安,才應是頭功。”
見齊楹不說話,徐平又壯著膽子繼續道:“醫者仁心,陛下請容徐平再多說兩句。陛下憂思太重,損耗心脈,得適當寬開解自己。”
待所有人都走了,齊楹終于站起,走向了窗邊。
他不到日,只能聞到空氣中濃郁的土腥,含著水汽的微風拂過他鬢邊的碎發和縧。他緩緩對著窗外出手去。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冰冷的雨水落在了齊楹蒼白的指尖。
是不可的,而雨水卻可以。今年剛過冠齡的齊楹,只能對這些能到實的東西産生認知。
譬如今日淋淋的雨,再譬如,昨夜那個的人。
“今日昆德殿那邊如何?”
“皇後娘娘午前去拜會了大長公主,回到椒房殿後便開始抄經了。”
*
宮裏的人大都是會抄經的,一來長日漫漫無事可做,二來抄經總能博個賢良淑德的好名聲。執平日裏也會抄一些,因為太後念佛,若逢太後某日不安康,執還會跪著抄經。
一來二去也養了習慣,每日裏都會抄上一卷。
今天是個下雨的天氣,站在窗戶邊抄經,在空蒙的雨聲裏,執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齊楹便是在此時踏著雨來了。
雨聲蕭疏,他的腳步聲總是很輕很淺,執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故而當有所察覺時,齊楹已經走進了椒房殿的殿。
他站在門口,上籠罩著一層朦朧的水汽,聲音低而沉:“在哪?”
執口:“什麽?”
似乎方才那句在哪已經得到了回答,齊楹緩步向的方向走了過來。
外頭下了雨,他的緞面靴在地上留下兩行淋淋的足印。
齊楹在窗邊停下,而後問:“在做什麽。”
他眉骨下的縧上掉落了兩滴雨水,淡的片隨著言語輕輕開合。
執撒了個謊:“臣妾在看雨。”
空氣中安靜了片刻,齊楹道:“薛執,你為何欺我眼盲?”
執以為他生氣了,下意識擡頭。
齊楹微微欠著子,這是個有些遷就的姿勢,看樣子是為了能把的話聽得更真切些。
縱然他不似齊桓那般衆星拱月,到底是龍生九子,齊楹單站在那,上就帶著與生俱來的尊貴和衿淡,稀薄的日照在他邊似若有無的弧度上,仍出一自上而下,悲天憫人般的慈悲來。
齊楹對著執出手:“手給我。”
他攤開的掌心潔如玉,縱橫的掌紋像是一張匝匝的網。執遲疑片刻,抿著將自己的手輕輕落在他掌心。
果真也似玉一般的冷。
齊楹拉著的腕骨將執的手指送至鼻端:“聞到了嗎?”
執這才發覺自己的指間濺上了兩滴墨。
“這些,都是大長公主你寫的?”他的聲音帶著篤定。
“是。”執停了停又說,“只是臣妾平日裏也會抄經,倒也習慣了。”
“沒別的事做?”
“有時會做些針線。”
齊楹呵地笑了聲:“別抄了,陪朕走走。”
外面還在下雨,齊楹有心不想讓繼續抄經,執只得說好,跟在齊楹後一同走了出去。
“大長公主不是壞人。”走在雨中,齊楹擎著一把傘,如是對執說道。
“臣妾知道。”
“若還像這回似的讓你做事,你可以回絕。你是皇後,不必對俯首帖耳。”
執嗯了一聲。
二人中間沉默了片刻,執擡起眼,猶豫了一下,還是溫聲說:“大長公主贈了臣妾一對簪子。”
“嗯?”
“是一對雲紋頭釵。”
聽到這句,齊楹的腳步微微一頓。
細的雨珠像是連串的線,砸在青磚上,開一個又一個巍巍的漣漪。
齊楹側過,薄漸漸抿起一個弧度:“是麽。”
他的語氣和過去不大一樣,似是了然又似懷疑,而後對著執緩緩出手來。
執懂了,于是福半低下頭,任由齊楹指尖落在了自己的鬢發上。
他的指腹逡巡于的發間,不疾不徐。
這是個分外旖旎的作,執的青勾連住他的指尖,好似纏綿在一起的兩棵藤蔓。
齊楹指尖過崢嶸的目、綺麗的尾,最終落在含珠的喙之,那裏有一個細小的、眼幾乎無法發覺的裂紋。
這對金釵搖搖墜地掛在執的鬢旁,齊楹替重新簪好,而後似是自嘲一笑。
“這是朕從前送的,今日借你的手還給了朕。”
齊楹的手順著的鬢發落,跌在肩頭。
執有些懵然地擡起眼睫,只見他仰著臉愴然一笑,結上下滾:“心裏,亦覺得朕是謀奪江山的世之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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