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盞是在兩年后去的甘州。
此時的甘州,剛進初秋時節,酷暑退去,嚴寒未至,天高云淡,氣候怡人。
馬車在總兵府門前停下,來祿上前與門前值守的衛兵低聲涉,遞上公文憑。
徐清盞隨后下車,懷著激的心舉目打量面前的府邸。
這是沈長安的居所,更是鎮守一方的軍事衙署,青磚高墻,厚重門扉,森嚴庭院,以及帶刀的守衛,就連門前的石獅子都是那樣威風凜凜,從里到外著西北邊塞獨有的肅殺與滄桑。
不多時,門皂靴敲擊著青石板的聲響,那急促有力的節奏,昭示著來人急不可耐的心。
下一刻,沈長安高大健壯的影便出現在門。
他是那樣的狂喜和迫不及待,卻又顧及著自己總兵的威嚴與氣度,不能在下屬面前失態,深吸一口氣之后,邁步出了門檻。
徐清盞也在同一時刻邁步上前。
隨即,兩人又不約而同地隔著幾步之遙的距離停住腳步。
時仿佛在這一刻凝滯。
徐清盞看著一緋袍的沈長安,將近三年的別離,邊關風沙在他上刻下了更深的印記,他的五更加朗,氣場更加強大,周散發著統兵大將的威懾力,仿佛他只要站在那里,什麼都不做,便如山岳般令人心安。
若說還有什麼不曾改變,就是他那雙亮如星辰的眼睛,還一如既往地閃爍著熱烈而真摯的芒,傳達著矢志不渝的堅定信念。
相比之下,沈長安眼里的徐清盞似乎仍是往日的清冷模樣,瘦削,拔,形如修竹。
宮廷歲月的浸染只是讓他眉宇間更添了一些沉靜斂,那妖孽般的貌卻毫未減,微微上翹,似笑非笑的狐貍眼里,藏著只有他們才懂的,縱然歷經滄桑也永不褪的義。
兩人就這麼對著,千言萬語哽在間。
關于京城,關于西北,關于,關于孩子,關于彼此錯過的上千個日夜,不知該從何說起,最終都化作無聲的凝視,只余秋風掠過旗幟的獵獵聲響。
良久的靜默后,沈長安大步下了臺階,走到徐清盞面前,張開雙臂,將他結結實實擁懷中。
徐清盞有瞬間的僵,隨即張開雙臂回抱住沈長安,在他寬闊的背上重重拍了兩下。
沈長安也收著力道拍了他兩下,而后才將他推開一些,雙手仍握著他的雙臂,把他上下打量:“怎麼突然就來了?也不提前和我說一聲。”
徐清盞清冷的臉上浮現一抹笑意:“提前說了,還算什麼驚喜?”
沈長安也笑:“兩個大男人,要什麼驚喜,相比被你突襲,我更想去城外接你。”
“那你說晚了。”徐清盞笑道,“只能等下次了。”
“好,下次記得早點說。”沈長安哈哈大笑,雖然知道下次只是一個遙遙無期的托詞,卻沒有破,只笑著問道,“你是先進去喝口茶歇一歇,還是先去看?”
“先去看吧!”徐清盞沒有半分猶豫,“見了之后,我再隨你回來這邊歇息。”
沈長安點頭:“好,我讓人備馬。”
“坐我的馬車吧,咱們正好說說話。”徐清盞說道。
沈長安欣然應允,讓衛央在前面帶路,自己和徐清盞上了馬車。
他形魁梧,上車的時候,震得馬車都晃了幾晃。
徐清盞打趣道:“我這車跑了幾千里都沒壞,可別被你散架了。”
沈長安在他對面坐下,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可不,就你這小板,拉你跟沒拉東西一樣,再跑幾千里也壞不了。”
徐清盞也笑,隨即又收了笑,正道:“最近怎麼樣了?”
“很好。”沈長安說,“每天都很忙碌,照顧梨月和孩子們,和梅先生一起打理佑安堂。
梅先生學識淵博,品高潔,心思靈巧,廣結善緣,城里城外許多人家都慕名把孩子送來上學,學堂已經先后加蓋了好幾間屋舍,另外又招了幾個先生,還是不夠用。”
徐清盞點頭:“這事我知道,你送回京城的信中提到過,可你們當初不是為了收容孤兒嗎,怎麼還正經辦起了學堂,我此番前來,也是替皇上問問怎麼回事?”
沈長安聽他提起皇上,神變得嚴肅,坐直了子道:“一開始確實只收孤兒,另外就是城中一些合作商戶家的孩子。
因著梅先生的緣故,城中其他人家也想把孩子送過來,瞧著個別孩子天資不錯,就留下來,想讓梅先生提前為三皇子培養幾個得用的人才。
有兩個年紀大些的孩子,才跟著梅先生學了兩年,就在去年的縣試中穎而出,引起了轟,前來求學的人也就多了起來。
后來就想著人才自然是越多越好,不拘文的武的,或者是其他方面的才能,只要培養出來,必定有他的用武之地。
哪怕將來進不了朝堂,至對個人,對地方是有好的,個人好了,地方好了,對朝廷自然也是好的。”
沈長安頓了頓,低聲音道:“說到底還是覺得愧對三皇子,想盡力為三皇子鋪路,讓三皇子將來能省些心。”
“我懂了。”徐清盞又點了點頭,語氣里有欣,也有心疼,“西北荒涼,經濟滯后,百姓不重視讀書,多年都出不了一個進士,若能把學堂好好的辦起來,引起百姓對讀書的重視,不只將來對三皇子有好,便是眼下,也是利國利民的好事,等我回去稟明皇上,讓朝廷撥款為你們建學堂。”
“那敢好。”沈長安說,“要是能捎帶著送幾個大儒過來,那就更好了。”
徐清盞笑起來:“你倒是不客氣,學堂還沒影兒呢,就惦記上大儒了,這山高路遠的,大儒來一趟,子骨都要顛散架了。”
“說到這個,我正要和你說,你回去后,再和皇上提提修路的事兒。”沈長安正道,“要想富,先修路,路好走了,才會有人才愿意來。”
徐清盞又被他逗笑了:“這話稀奇,你還學會說順口溜了。”
“不是我說的,是學堂里一個先生說的。”沈長安笑道,“那先生可有意思了,回頭我為你引見。”
徐清盞還要再問,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衛央在外面喚道:“將軍,掌印,咱們到了。”
徐清盞一下子激起來,心不控制地狂跳,臉上的張之快要掩飾不住。
“別怕,還是,一點沒變。”沈長安拍拍他的肩,率先鉆出馬車。
徐清盞深吸一口氣,跟在他后下了車,一個看起來并不顯眼的院落映眼簾。
院門敞開,里面是打掃得干凈整潔的院落,朗朗的讀書聲從幾間樸素的屋舍里傳出來。
沈長安指著院門上題著“佑安堂”的匾額道:“你瞧,這字就是梅先生親筆所題。”
徐清盞抬頭看,見那三個字蒼勁有力,筆鋒如鐵畫銀鉤,大氣磅礴中又自帶一番嶙峋風骨,有寒梅傲雪之姿,便由衷贊了一聲好字:“看來梅先生的才學深得其父真傳,這些年居邊塞,實在屈才了。”
“是啊,幸好蒼天有眼,讓晚余認出了他,還救了他的命,否則這梅氏家學真的要失傳了。”沈長安引著徐清盞往院子里走去,“走吧,我們去給晚余一個驚喜。”
“你不是說不要驚喜嗎?”徐清盞跟在他旁問道。
“我不要,但給還是可以的。”沈長安一本正經道,“孩子都吃這一套。”
“去你的。”徐清盞笑著推了他一把,“你小子學壞了。”
沈長安和他一起笑起來。
這時,一個約莫十四五歲,消瘦高挑的年從后院匆匆而來,見到沈長安,先是一怔,繼而快步迎了上來,恭敬地對沈長安行禮:“見過沈大將軍。”
沈長安抬手免了他的禮,對徐清盞道:“這是春生,梅先生的學生。”
說罷又笑著問春生:“余娘子現在何?”
春生說:“大將軍來得正好,梨月小姐又跟人打架了,余娘子正在后堂教訓,我來請梅先生救命,梅先生正在上課,我不敢打攪,大將軍快去瞧瞧吧!”
沈長安愣了下,有點哭笑不得:“好,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吧,我去瞧瞧。”
春生答應一聲,告退而去。
沈長安帶著徐清盞快步往后堂而去。
徐清盞奇怪道:“什麼又跟人打架了,梨月經常跟人打架嗎?”
沈長安說:“也不能說是經常,只能說是三天兩頭。”
徐清盞:“……”
兩人一進后堂,就聽到小孩子哇哇的哭聲。
院子里的一棵老榆樹下,晚余正背對著他們,手中戒尺沖著一個小姑娘高高揚起。
小姑娘一眼看到沈長安,頓時像見了救星似的,跳著腳大聲哭喊:“沈叔叔,快來救我,阿娘要打死我……”
晚余聞聲作一頓,下意識地順著兒的視線轉回頭。
恰好一陣秋風掠過,滿樹金黃的榆葉簌簌而下,的目隔著紛紛揚揚的落葉,毫無防備地對上了一雙似笑非笑的狐貍眼。
“啪嗒”一聲,戒尺從手中落,跌進了滿地的落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