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像是極勞神的模樣。

被孩子這樣盯著，吳恙耳微熱，輕咳一聲，道:“倒也不算是罵——”

但他一夜未睡是真。

只是為的並不是因為被祖父訓斥了，而是在想，若祖父當真反對到底，接下來諸事他當如何應對。

“祖父不肯同意當下的計劃。”他直言說道，並不瞞著許明意，遇事同進退共商議，一直是二人之間的共識。

定南王不同意……

許明意初聽時微微一怔，細思之下卻也並不覺得意外。

吳恙曾同說起過的、定南王府此前那些暗中推波助瀾的舉，便已經足以表明定南王所選擇、所鋪就的究竟是怎樣的一條路了——

“那你現下是如何想的?”許明意先是問吳恙。

無論是對吳恙還是對燕王而言，定南王話中的分量都是極重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吳恙便將昨晚於書房中的那番談話，大致說給了面前的孩子聽。

最後道:“我仍會試著去說服祖父——”

若實在勸不，他也已經大致想好了後續的應對。

許明意一時未語，隻盯著他瞧。

如此看了一會兒，卻是彎起角，雪腮邊出一對梨渦。

吳恙被看得有些莫名，但眼中不自覺也跟著有了些笑意:“怎麼了?”

“沒怎麼。”孩子清亮的眼睛裡是不加掩飾的欣賞與喜歡:“嗯……我就是覺著，這果然是我認識的那個吳恙。”

也果然是喜歡的人。

吳恙反倒不自在起來，況且他並不認為這件事他做得有何獨到之，在他看來:“不過只是尋常之人的選擇罷了。”

許明意倒也跟著點了點頭。

但在這世間，尋常人做尋常事，恰恰才是不尋常的。

因為大多數人所圖往往是不尋常，而世間諸多憂事，便起於此。

“吳老太爺所圖是以最小的力，來博最大的利，謀取更大的勝算……”許明意道:“真要論起來，這的確是減代價與風險的好法子。可天下局勢瞬息萬變，日後之事誰也不敢斷定，自認為的規避代價，結果卻未必就是如此……”

就如上一世……

定南王此舉不外乎是以天下人為棋來博弈，縱然吳家的代價小了，可這所謂代價卻十倍百倍地落在了天下人上。

沒辦法說定南王此舉對錯，但上一世的結果卻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上一世他們許家早早消亡在皇帝手中，而在定南王的安排之下吳恙以死的形式被地離開了吳家，燕王彼時也相對勢弱許多，想來一切必然都是在依照著定南王的安排去做的——

結果卻是吳家嫡脈一支除了吳然之外，俱殞於那場大火之中……

之後大小戰事不斷擴增，哪怕在那個夢中，吳恙最終登上了皇位，可天下依舊紛爭不斷，為一國之君卻頻繁親自征戰，可見局面之艱難。

這些後果的出現，誰又能說與當初定南王的堅持毫無乾系?

一念之差，亦會牽真正的大局走向。

而說起上一世、從現下算起五年之後發生在寧定南王府的那場大火，許明意卻一直有些存疑——

那時的局面與當下出頗多，皇帝得了他們許家軍的兵權之後，不知從何聽來了風聲，得知了燕王與吳家暗中的謀劃，竟直接將京中定南王府圍了起來，又派兵前往寧押送反賊定南王一族京審問發落。

據後來的吳然說，那場火，是他祖父定南王下的令——

大軍圍至寧城時，還未能進城，定南王府便被付之一炬。

吳然說，這是他祖父拿來保全吳氏一族尊嚴、以及寧城百姓命的選擇。

有些無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樣的決心，可以那個老人做出這般決定……

這位士族家主，脊梁永遠筆直，則，若不，也不願以茍且換生機，不願被自己輕視者踐踏，亦不願淪為人質被折辱——

而這場大火，焚盡的並非只是那座百年大宅，它注定只會越燒越旺，不停蔓延，火勢烈烈，最終將整個天下都籠罩在了這滔天烈焰火海之中。

這場火，是吳家留在這世間最後的一道聲音，無聲卻震耳發聵，徹底燃斷了那條束縛著州燕王府的鎖鏈。

燕王舉兵反了。

而始終覺得那場大火實在太過決絕，那場火像是一道染的令箭傳向了州，可為何……一定是火?那樣不留余地，將一切都付之一炬……

可以想象得到，世家風骨不願死後遭人凌辱的心，可在那場大火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皇帝是如何得知吳家和燕王的計劃的?

是皇帝的疑心使然?自導自演刻意栽贓，就像當初對付許家一樣?

——不。

吳家和許家始終不同，那時皇帝對吳家下手，勢必會局面徹底失衡，這一點皇帝便是再蠢也不會不知道。

可皇帝還是那麼做了。

那麼，便只有一種可能了——皇帝真正掌握了吳家同燕王謀之事的證據！

於是他被激怒了，甚至是怕了，慌了，不顧一切隻想著先下手為強，控制住吳家，威脅威懾燕王，將危機盡快斬斷。

可皇帝大概如何也沒料到，吳家會如此決絕。

如此一來，被激怒的反倒是燕王，吳家做出這般選擇，燕王便再無顧忌可言。

最終，燕王父子，還是了世人口中的臣賊子。

不知在大火中倒下的定南王是否後悔過，或者那樣的老人是永遠不會後悔的，賭輸了便是輸了，選錯了路便是選錯了，在意識到錯了的那一瞬則做到了毫不猶豫地斬斷一切，未給燕王父子留下任何麻煩——

只是那代價實在太過沉重了。

而上一世吳家出事之後，時常會想，吳家行事向來縝非常，皇帝究竟是如何得知到了足以促使他立刻對吳家下手的消息?

吳家……會不會出了?

曾試著問過吳然，但那時剛經歷了家破人亡的年並想不出何人可疑。

至於死了之後，吳恙和吳然是否查出了什麼，便不得而知了。

“昭昭?”

見眼神沒有著落，顯然是在走神，吳恙出聲喚了一句。

許明意神回來，看向他，卻是問:“吳恙，你可還記得去年我去寧尋你時，曾同你說過要留意邊之人?”

當時疑心吳恙口中趁對他下死手的人，或正是日後出賣吳家的，遂借機提醒了他幾句。

吳恙雖不知為何突然問起此事，但還是當即點頭:“記得。”

如此重要的事，他怎會忘，更何況是的提醒。

“吳恙，我一直未同你說過，我曾做了一個極長的夢……在夢中，我們許家出了事，吳家也未能幸免，毀於了一場大火中……而在那場大火裡，我在寧定南王府裡，朦朦朧朧見到了一道人影，直覺告訴我，吳家出事，或正與那人有關。”

這個夢，和那道人影，並非是謊話，或是日有所思，的確曾做過那樣一個夢。

吳恙一時聽得怔住。

他家昭昭的夢靈驗到何等地步，他自然是見識過的。

只是先前昭昭的夢多是針對個人，及某件事，這回竟直接將許吳兩家一並給做沒了……

“若當真有那個一個人的話，在如今這般要的關頭，怕只怕會生出什麼差池來……”許明意正道:“必須要當心提防著才好。”

吳恙雖覺得這個夢實在太大，但也認真應了下來:“放心——”

所以，方才的走神，是在擔心這個夢裡所發生的事嗎?

他甚至在想，若這個夢做的足夠早的話，那起初相識之時，的那些在他看來‘別有居心’的提醒，會不會只是出於善意?而非他當時想的那般複雜。

他想到了那晚於國公府中初見時的形——

張口便喚他為“吳世孫”，他彼時覺得奇怪，則解釋是猜到的。

究竟是猜到，還是‘認出’?

現下想想，竟也覺得十分玄妙了。

或許，在他還未認識時，便已經‘認識’他了——

這般想著，年隔著二人之間的桌幾，出手握住了孩子放在茶盞旁的那隻手，與溫聲道:“別怕，事在人為。你看，我如今不也是以吳恙的份，正好好地坐在你面前嗎?”

許明意莞爾點頭:“我不怕。”

早就不覺得怕了。

時有風起，裹挾著雨飄窗，細細雨霧沾在孩子如緞子般的烏發邊。

而看著面前這雙帶笑卻又仿佛有幾分悠遠之的眸子，吳恙莫名有些失神，心口也湧現出一陣無法言說的玄妙，一句未經思量的話便口而出——

“昭昭……我覺得我與你仿佛是上一世便認識了一般。”

說完，不覺得這話有些傻，還有些太俗氣。

但方才他當真是有那麼一瞬間出現了這樣的，很真切，很強烈。

許明意聽得怔了怔，旋即眼中笑意愈盛，點頭道:“其實……我也這麼覺得。”

四目相接，年眉宇間盡是笑意。

“對了，你方才說，你記得我與你說過的話，那你可曾查到了什麼可疑之人沒有?”許明意微微晃了兩下他握著自己的手，向他輕聲問道。

吳恙點頭:“此事我命人留意排查許久，族中的確有幾人稍顯可疑，我一直讓人暗中切監看著，縱有異，亦在可控范圍之。”

而其中有一人，甚至稱之為族人都顯得太輕了。

聽得此言，許明意微松了口氣。

“那就好。”

旋即卻又歎了口氣。

“怎麼了?”吳恙問。

孩子出被他握著的那隻手，雙手都向他，微涼白皙的手指捧住了他的臉，了，認認真真地打量著，又認認真真地說道——

“我只是在想，你這樣的一個人，分明什麼事都做得這樣好……”

怎麼偏偏定南王卻覺得他得知真相之後有可能會意氣用事呢?

他有足夠的細心耐心和掌控大局的分寸，這樣的人留在邊共商大事不是更好?如此可用之人，去哪兒找啊。

可上一世定南王卻半句商量沒有，便設計了假死之事，吳恙完全於了被的位置之上。

這些大家長啊……

這等固執的做法，雖說也大致想得通，但若想想，也真是人覺得不服氣得很。

智者千慮尚有一失，如此專斷，或者說——是責任太重，隻一力擔起一切，實在是弊端頗多。

要說，吳恙多好啊！

許明意在心裡真心實意地又一遍稱讚著。

而吳恙此時覺得自己像極了一隻狗子……

須知他狗子的臉時，便是像這樣的……

狗子被他時，瞇著眼睛十分，而不爭氣如他，此時的心亦是如此……

年認認真真地想——若人也有尾的話，他這會兒必然是已經搖起來了，且得是搖得極歡的那種，怕是連一貫以搖尾最歡而傲視群狗的小黑也要甘拜下風。

不過……昭昭這竟是替他不滿，替他委屈了嗎?

思及此，年被得愈發心甘願了，待孩子將手收回時，甚至還有些不舍。

他便也唯有接過的話，說道:“我想再同祖父好好談一談，只是祖父此時不大願意見我。”

今早他去請安，便沒見到祖父。

許明意聞言卻道:“或許吳老太爺是在猶豫呢?”

“猶豫?”

“你且仔細想想，吳老太爺究竟為何會不遠千裡來京師?”許明意邊思索邊說道:“若說是想催你回寧，直接人將你打暈綁回去便是，何必親自跑這一趟呢?”

其實照這麼說來的話，這位老爺子也算是尊重小輩意願的人了，或者說，的確是真心疼吳恙的——

若不然，何必隻一封封信來催。

這做法，就像是家祖父日罵二叔不肯家，卻並未曾真正過二叔一樣。

只是相較之下，這位吳老爺子更看重他自己眼中的大局。所以，倒也不能單以好壞對錯來評價他是不是一個合格的長輩。

吳恙聽得恍然。

沒錯， 祖父此時親自來京師，必然不可能只是因為他——

是他因昨晚一場分歧太大的談話，而看得太片面了。

許明意繼續說道:“或許吳老太爺得了王爺的信之後，也生出了搖來，是以便決定京親自查看印證一番，也想再聽一聽你的想法——”

定南王雖固執，卻也並非是不講求實際形勢的固執，堂堂吳家家主，興許有賭錯的可能，但一定不會是因為愚昧。

畢竟當下的形勢同上一世相比，的的確確有了許多變化。

首先便是他們許家——

上一世燕王沒有許家軍的助力，甚至在這個時候世間已經沒有了許家軍，那樣的形勢下，定南王難免是會更加謹慎的。

可現下不同了。

“不然……讓我祖父同吳老太爺見上一面?”許明意提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