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文澤展眼一瞧,只見畫的正是一幅《神圖》,畫上神長眉細目,袂翻飛,真個兒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姿,清麗俗,形神兼備,端得一副好畫兒,底下沒有落款,只用朱砂印改了個章,拿近細瞧,見那章上只有一個篆的“蘭”。(思路客.)錢文澤口便贊了一聲,把那畫兒拿給春燕瞧,又一疊聲贊道:“其實這畫兒不過尋常,可我瞧著上頭的神娘娘竟然跟你是一個稿子出來的,只怕跟你比還遜些。”春燕聽了用,白了錢文澤一眼,卻掏銀子把畫兒買了。
當下回到倚翠閣,剛到大門前,早遇見有可人吃多了酒,在那里嚷。鴇母見春燕來了不由大喜,忙拉著走過去勸道:“大爺們都別火,這不燕兒姑娘回來了,待會兒讓給幾位爺敬酒賠罪。”
來鬧事的不是旁人,正是那知縣韓耀祖的兒子韓業。原來他們一家抱對了林家的大,林錦樓提攜韓業做了個八品小兒。韓業雖說不學無,卻極會做人,臉皮又厚,深諳場之道,且是個有一就敢想十的,同他爹一路鉆營下來,竟謀著了進鹽務司的差,雖說職不高,卻油水頗,韓業立時便抖了起來。此番來揚州辦差,為了討好上峰,特地使銀子請喝花酒。來了卻發覺倚翠閣最有名的燕兒姑娘竟然不在,上峰的臉便不大好看,韓業只覺這事沒拍對馬屁,便著實鬧了起來。
韓業看了春燕一眼,見生得桃臉杏腮,心頭一,卻冷笑道:“以為來了就沒事了?方才就哄我們快回來了,沒白多等了一個時辰!來伺候的凈是些庸脂俗,是欺負我們外鄉人,還是以為大爺兜兒里沒有銀子?”說著瞪著眼一拍桌子,“也不打聽打聽老子份,金陵城里哪個不得尊一聲‘爺爺’,連你們鹽務司的吳大人都要給兩分面,今兒個卻要在你們這里等鳥氣!”說著一把將手邊的一盞熱茶掀翻在地,噼啪摔個碎,春燕嚇得連聲驚。
錢文澤又一疊聲喝令跟著他來的幾個屬下去摔砸。鴇母、奴等人拉勸不住,方才聽韓業一番話知道他有些來歷,一時也不敢鬧僵了。錢文澤卻是個玲瓏人兒,聽韓業說什麼“鹽務司”,心里早就活泛了,想要結,又見鴇母等一籌莫展,暗道:“這正是我一小手的時候。”有心顯弄自己懂場面、會張羅,便上前一把扯住韓業,一手殷勤的給他扇著扇子,口中一疊聲熱絡道:“哎喲,哎喲,哎喲,哎喲,我的親哥哥誒,什麼事兒發這麼大的火兒,瞧把我兄弟氣的!”說著把韓業按在椅子上,滿臉的笑,“這里頭的人沒長著眼眉,不會說個話兒,哥哥您可別生氣,全瞧我了瞧我了!”說完瞪了春燕一眼道,“還愣著!不懂得斟茶倒水給我兄弟賠禮?手白長了是怎的!”說著又使眼。
春燕夾了錢文澤一眼,堵著氣,不不愿去了。
錢文澤一般給韓業扇風,一邊笑道:“哥哥消消火兒,您這樣的貴人老爺,犯得著跟幾個頭一般見識?咱爺們來這兒就是為了尋樂子,別回頭樂子沒尋到手,反惹一肚子氣,未免太不劃算。一會兒讓燕兒姑娘給哥哥彈幾首新鮮的曲兒,什麼‘春濃、玉蕊開’,再陪哥哥你喝兩盅,嘖嘖,保管哥哥的氣就沒了,哥哥你瞧我的面子……”
韓業要的就是這個勁兒,他命人摔砸,也不過為了把臉面賺足了,如今有人遞了梯子,他自然也不愿大鬧。乜斜著眼看了看錢文澤,見他生得一張俊俏的小白臉兒,又有眼,滿口的場面話兒,知他是個油子,有心順坡就下,可又不能那麼便宜,仍冷著臉,端架子冷道:“瞧你面子?你是什麼東西,有多大面子?”
錢文澤“嘖”一聲繃了臉,過后又笑如春風道:“瞧不起我?哥哥只怕還不知道我的名頭,可這幾條街滿打聽去,一提‘錢白臉’沒有不知道的,弟弟我不才,這一帶也是掛名掛姓的面人。我也是路過,看哥哥是個漢子,不是那等尋常人,若非系出名門也是人中龍呀,這才進來,跟哥哥攀談兩句。待會兒我請哥哥喝酒,咱們個朋友。”
韓業上下打量,見錢文澤果真一綾羅綢緞,腰間紡金的帶子,手里拿著一柄檀木骨的扇子,指頭上戴著錚亮的金戒指,一氣派倒真像個面之人,心里便信了兩分。
當下春燕親自奉茶,又說話賠罪,錢文澤又好話哄著,方才讓韓業覺著自己的面子圓回來了,這事便撒了手。一時春燕自去前頭侍奉,錢文澤拉著韓業到一旁的茶圍間里吃酒,奉承的話兒說個不住,韓業心里頭舒坦,兩人閑散的話兒說了幾句,錢文澤聽說韓業有個做知縣的老爹,他又領著差,便愈發結上來。兩杯酒下肚,韓業便忘了,道:“甭說這燕兒姑娘是生得浪,怪道睡一晚要五兩銀子。”
錢文澤嘿嘿笑著給韓業又斟了杯酒,道:“還不算揚州拔頭份的,正經有名的揚州八艷,睡一宿要十兩呢……可要我說這八艷,卻比不上我今天見著的一個小娘子。長得那一個靚,眼睛一勾都能把人的魂兒勾出來,可惜是個帶發修行的姑子。”說著把手邊放著的那一卷畫兒拿了過來,展開對韓業道:“哥哥瞧見沒?這畫兒就是畫的,當得上藝雙絕了罷?”又不斷夸贊香蘭貌,原來這錢文澤沒安好心,垂涎香蘭,可又不知什麼來路,顯勝庵乃名剎,并非尋常小廟,故而不敢手,便百般攛掇韓業出手,若事了,也可分得一杯羹。
韓業聽錢文澤把那小姑子吹得天上有地上無的,心中大,又灌了幾口黃湯,仗著酒意,被錢文澤攛掇著去看人兒。到了顯勝庵山門已經閉,錢文澤道:“不妨,我方才聽鐘響,正是做晚課的時候,咱們到后頭去,哥哥踩著我的肩膀往里看,那小姑子必然要去誦經,哥哥就能瞧見了。”韓業便踩著錢文澤肩膀,著墻頭往里看,只見果然有三三兩兩的尼姑夾著經文到念佛堂去,不多時,便瞧見有個窈窕的孩兒慢慢走過來,烏發雪,卻瞧不清臉。
韓業心頭得不行,死命睜大眼,踩著錢文澤肩膀踮著腳尖往看去。錢文澤早就讓酒掏空子,哪得起韓業這樣踩踐,兩打,豆大的汗珠兒順著額頭淌下來,歪著脖子咬著牙道:“哥哥,我說哥哥誒,你……你到底瞧著了沒有啊?”
韓業道:“這就快了,你嚷嚷什麼。”
只見人已走到近,果然玉人面,臉上兩泓秋水,姿窈窕可,實在是個佳人。韓業陡然瞪大了雙目,仿佛瞧見什麼極可怖的事,失聲道:“這,這,這是……”
此時錢文澤再支撐不住,一便往下癱,連帶著韓業站立不穩,晃了兩晃,“哎喲”一聲尖便一頭栽了下去。
香蘭聽見靜吃了一嚇,抬頭往聲去尋,卻什麼都沒瞧見,遂加了幾步進了念佛堂。原來今日見著春燕,心里極不踏實,又暗悔自己進屋便摘了兜帽兒,萬一被人認出可怎麼了得。但轉念想到自己與春燕許久未見,且當時還是個小孩兒,春燕只怕早就忘了,再說如今是全家被林家拉出來賣了的,只怕早就跟林家斷了干系。想到此心下稍安,只暗暗提醒自己日后更要加倍小心。
墻外,韓業捂著腰倒在地上直哎喲,心里卻一片驚惶。
方才瞧見的不是別人,正是林錦樓的妾陳香蘭!
,,怎麼會在此?!
韓業渾的酒意全化作冷汗出了。
當日林錦樓把陳萬全從大牢里弄出來,他跟他爹韓知縣沒往陳家走,送藥材送銀子送禮,瞧見過陳香蘭一次,頓時驚艷,臉上不顯,心里卻羨慕林錦樓艷福不淺。后來他眼瞧著陳萬全因這閨門庭陡然而貴,轉眼富家翁。原本見他們父子還誠惶誠恐,漸漸的,竟也不大放在眼里,跟他爹“哥們長,哥們短”的,還他“賢侄”,真個兒得意忘形,小人得勢臉。
他們爺倆兒表面上也親熱得,回家關起門來也摔杯子罵“狗屁倒灶奴才種子,閨給人當小老婆,還狗顛兒似的把自己當個人,我呸!等閨被林大爺膩了,必把那張狗臉踩泥兒里!”可聽說陳香蘭真正討了林錦樓的喜歡,得了宅的獨寵。他得知這個,滿心的不愿倒減了兩分,往陳家跑得更歡了。
得寵的姨要能吹幾句枕頭風兒,他韓業可就不止是八品的小兒了呀!只怕比他那個中了進士才當了七品兒的爹還能風!
今年過年時候他還登門去過陳家,陳萬全還跟他顯擺林家送來的東西,直堆得屋中都放不下,有四壇酒和一箱皮子就這麼擺在院子里。他知道陳家真是要大富貴了。
可陳香蘭為何在揚州的廟里?
此時錢文澤著胳膊站起來,忙去扶韓業,口中道:“我的親哥,您站得起來麼?可摔著了哪兒?”
韓業一面擰著眉一面站起來,暗道:“自從去年年前,林家軍就沒消停過,四找人,還曾到我爹哪兒,讓衙門派捕快出去尋十幾歲來路不明的貌孩兒,一連抓了二十來個,可又都讓人給放了。鬧得人心惶惶,有說是找大戶人家逃妾,有說是哪家丟了小姐,只林家軍嚴,不走一點風聲。如今金陵里還正找著人呢,難道說……找得是?”
韓業一個激靈,先是起了一的白汗,后又是一陣狂喜,因太激,渾都微微打,暗道:“天助我也!合該我韓業大家業,立了這一大功,還愁何事不!”想到此不由叉著腰仰著臉哈哈大笑起來,用力太猛,扯著了腰上痛,又苦著臉一疊聲捂著腰哎喲。可按捺不住心中喜悅,又笑起來,腰上疼得難,不由又落了兩滴淚。
這一陣笑一陣哭的,驚得錢文澤一愣一愣的,呆傻道:“我說……我說哥哥,你不會是給摔糊涂了罷?”
韓業擺了擺手,拍著錢文澤的肩笑道:“沒,沒,我說兄弟,你可真是哥哥我的福星……”話說一半,看著錢文澤殷勤的笑臉便住了,只掏出二兩銀子道:“走,咱哥們再去喝一杯,這小妞兒的事切勿告訴旁人,我心里頭有數,日后好不了兄弟你的。”說完拉著錢文澤走了,暫且不表。
卻說韓公子雖說斗大的字都沒認全,可在這上頭一通百通,他是斷不肯告訴旁人跟他搶功的,心里立刻定了章程,過心腹小廝,命他守在寺廟外頭看住香蘭。當晚在腰上糊了一記膏藥,帶著花了一倍銀子從錢文澤手里買的那幅《神圖》,匆匆忙忙的便回了金陵。不在話下。
卻說香蘭,當晚做了過晚課,定逸師太忽將喚到邊,道:“為師說過若是有緣你回來給我送終,如今我大限已至,你我緣分至深,故而你我還有這些相之日。為師有幾句話同你說。庵里雖清幽,卻也不是你最終的歸宿之地,日后幾經跌宕,隨順因緣,別太過為難自己,你素日寬厚慷慨,與人為善,好日子在后頭,終歸在富貴場中。”說完便盤膝而坐,溘然長逝。
香蘭十分悲痛,忍不住大哭一場,廟里依教誦經超度,持超度法會。定逸師太素有聲,往日里惠澤之人極多,鄉里鄉親來磕頭之人絡繹不絕,連知府大人等大小員都親自上門吊唁,故顯勝庵一時繁。香蘭恐被人認出,便到后頭菜地里躲清靜,想起師父,不由又落一場淚。r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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