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蘭哭一回,等悲痛灑夠,方覺好轉了,用帕子抹了抹眼睛,慢慢走了回去。悲傷之心稍退,又覺著定逸師太一去,自己在這顯勝庵里也沒趣兒,數數銀子和剩下的首飾,零零碎碎能湊一百多兩,心說:“倘若我是個男子,便走得再遠些,到他鄉異地立出些事業再回來接我爹娘,可如今我一個流,能往哪兒去呢?邊又沒個人能幫襯。”盤算了一回,心里始終沒個章程,取出鏡子照了照,只覺自己生得太過弱,即便穿上男裝也能讓人瞧出是個,不由又嘆一口氣。前生今生除卻在發配和在佛堂的日子,余下的時幾乎全圈在金閃閃的富貴宅門里,想到自己只會畫畫寫字,做些針線,旁的一概不通,便愈發氣餒。
香蘭愣一回,又鼓起興,暗道:“不慌不慌,先前在林家做奴婢,覺著眼前已沒有路,到頭來還是跟家里人一起了籍。后來去林家,遭了多罪,如今不也出來了?路是一步一步走的。”神又振了些,鋪開紙,蘸墨筆去寫給定逸師太的悼文,不在話下。
三月春衫薄,天氣早已回。這一日已近黃昏,大街上行匆匆走著一人,也合該有事,這人走著走著,只覺從天而降許多瓜子皮,抬頭一,只見正走到倚翠閣門口,有個正倚在二樓勾欄上嗑瓜子呢,歪著子,出半截藕臂,臉兒上脂好好的,橫著眼,一張鮮紅的小兒正把瓜子皮吐出來。四目相對,那見那人生得眉眼英俊,形容博浪,“噗嗤”一樂,用扇子擋著臉,笑的去了,真個兒姿態冶艷,放浪人。
那人見了,神魂一,不由自主的拔腳往倚翠閣中去了,奴自是殷勤招待,那人顯是風流場中老手了,當下拍出二兩銀子,將那的形容描述一番,奴笑道:“大爺有眼力,一瞧就是老風月了。那婦人是我們這兒的燕兒姑娘,名頭最響,這個……”說著兩只拈,從袖中悄悄出來。
那人也不言,又掏出五兩,奴立時眉開眼笑,響亮道:“得咧!燕兒姑娘這就到!”
說著把那人引到二樓,不多時,春燕果然來了,見那人生得風流又有氣派,不由中意了兩分,使出全手段小意殷勤的陪著吃茶聊天,當晚便讓那人留宿下來。
那人不是旁人,正正是杜賓!原來當日杜賓自知事敗,且不說林錦樓要殺了他,盧韶堂也要將他滅口。他為人狡猾詐,早已留好后路,他有一叔伯堂兄,量相貌與他酷似,這些日子他一直將堂兄留在府上。他一會去便把自己最好的一套裳贈給他堂兄,讓其換上出門,自己則喬裝打扮,裝個駝背老翁悄悄溜了。他堂兄便稀里糊涂的送了死,讓人一刀捅上心窩斃命,尸首扔在河里,因泡得時間尚短,臉有些變形,卻勉強可認出些面目,便暫且糊弄了過去。事后林錦樓自然發覺,不由大怒,派人四追緝杜賓,暫且不提。
這些日子杜賓東躲西藏,先在杭州投奔相的朋友住了些時日,因那里仍是林錦樓地盤,他心里不踏實,便打算一路南下到福州,這一日正到揚州地界,行在路上正瞧見春燕,杜賓已曠了許久,見了這一遭,自然進來用。
一時屋中香銷瑞腦,被翻紅浪,春意濃濃,待事畢,春燕早已睡過去,杜賓似醒非醒,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不由一個激靈,立時坐起來,手便去放在床頭的劍。
卻聽門口奴低聲道:“錢大爺,今兒個燕兒姑娘不能伺候您了,屋里留了客了。”
錢文澤聽了不由一陣惱,指著奴鼻子罵道:“放你母親的屁!爺不是說今兒晚上把單留下來伺候我?怎就包宿出去了?”
奴賠笑著打了自己一掌道:“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眼瞧著都宵了您還沒來,這不是……這不是以為您不來了麼……”
錢文澤然大怒,踹了奴個窩心腳,罵道:“孫子!平日里花言巧語的,原來全是跟我抖機靈呢!”說著便罵起來,又咚咚拍門。
杜賓弄得心煩意,林錦樓積威甚重,勢力極大,雖說他如今已逃出金陵,可到底如驚弓之鳥,林錦樓已讓黑白兩道的人都緝拿他,好幾遭他都險些被抓到,便愈發小心翼翼,一點事都不愿惹,如今聽錢文澤罵,便起穿裳打算離去,可一想到外頭已經宵,似乎也無可去,若上兵便愈發麻煩了,不由又是一陣煩惱,暗悔自個兒來到此。
此時鴇母到了,對錢文澤道:“錢大爺今兒晚上是吃多了酒,到這兒出酒瘋了。燕兒是我閨,一天到晚頭油脂錢,首飾裳錢,這白花花的銀子都從哪兒來?何況這就是賣俏做的營生,燕兒能唱會畫,原也是大家出,整個倚翠閣的門庭還指支撐呢!錢大爺要中意,使銀子贖了去,保管天天晚上你摟著睡,也沒半個人敢管。”
這話說得錢文澤又臊又惱,酒也醒了三分,冷笑道:“好,好,好,禿的囚囊,過河拆橋的貨,不是用著我,哄我掏銀子的時候了?你錢大爺什麼天姿國沒見過?”他想說趙月嬋顯弄自己,可他到底是聰明人,生生忍住了,只撇道:“遠的不說,就說近的,你這里的姑娘捆一塊兒都不如顯勝庵帶發修行的小姑子,生得天仙一般人兒,還會畫一手好畫兒,燕兒房里掛著的那幅畫兒便是描的,甭說你吹噓燕兒能歌會畫,就算揚州八艷里最擅畫的梅君,在跟前兒也就算個屁。等過些時日,我將弄到手,你才知道我的手段。”
奴在一旁打圓場道:“小的們自然不如您見多識廣了,今兒小的理不周慢待了爺,不如讓麗姐兒來伺候您?麗姐兒前些天還念叨您來著,回頭送您一壇子上好的佳釀,保管您舒舒服服的……”聲音漸悄,漸漸不可聞。想來是將錢文澤哄走了。
錢文澤心里憋一口氣,可麗姐兒縱比不上春燕,卻也有些風,又聽奴要送酒,方才罵罵咧咧跟著去了。
方才那番話卻讓杜賓聽了耳。他自見過香蘭便好似中了邪似的,心里頭久久不能忘,仿佛揣了一團火,方才他跟那在一廝混,滿腦子全是香蘭的臉兒。他知道香蘭曾在寺廟做過寄名弟子,又擅畫,鬼使神差般的下了床,點亮床邊的蠟燭,擎著站在墻邊一看,見上面果然掛著一幅畫,畫得正是楊貴妃,香肩半,倒在榻上酣夢正甜,與這院的靡靡之音甚是相合,卻瞧不出低俗來。再一瞧落款,只是一方篆“蘭”字的印章,杜賓的心瞬間大。
第二天一早,杜賓便到顯勝庵去,卻不曾見到香蘭,耐著子又守了一日,終于見到一個戴著兜帽兒的孩兒從后門出來,手中提了一捆柴,那段形容和帽兒下出的下都同香蘭酷肖。杜賓心頭一喜,暗想:“這才是老天爺送來的姻緣,合該是我的,千里迢迢的仍能撞見,這是給我牽紅線呢!倘若這一遭不將帶走,都對不起這注定的緣分。”
心中暗想:“這顯勝庵并非孤庵,有些名氣,庵中也有男人料理,只怕不好欺負,不如探得住,先在藏在房頭,三更半夜虜了去,神不知鬼不覺的,倒是一條好計。”他本就有些武藝,當下悄悄溜進去,探了香蘭住所,悄悄躲了起來。
等到夜里,香蘭又畫了一回,方才放下筆安睡,因思慮日后前程,躺在床上也睡不安穩,正似夢非夢時候,忽聽門“吱呀呀”有細微的聲響,不由大吃一驚,還等不及坐起來,便覺口鼻間一陣沖鼻的香甜,頭一歪便不省人事了。
話說杜賓將香蘭面龐邊的碎發撥開,借著月一瞧,只見面前一張面孔如蘭,不是香蘭又是誰,不由大喜,不敢再久留,將綁了手腳又封上,用被單裹了捆在背上,外頭墻上早有他留的一段繩子,翻墻越貨,手腳利落的溜了。
杜賓早已謀劃好,著香蘭便到了倚翠閣。原來那倚翠閣后有一溜兒罩房,住著都是年老珠黃的娼,杜賓找了一個紅姑的,給了五百錢銀子,讓晚上將屋子空了。紅姑沒有不應的,當下拿了錢便把門鑰匙給了杜賓。
杜賓便把香蘭安置在,剛把放在炕上,忽聽門口一陣嚷大罵,有子驚道:“大事不妙了!兵來了!”杜賓心里有鬼,登時大吃一驚,忙不迭拿起手中刀劍出了門,慌忙躲藏起來。
香蘭方才便迷迷糊糊的,此時已漸漸清醒,只見自己手腳被捆綁著,里堵了一團東西,登時大驚,不由死命掙扎卻也不能坐起。
正在這時,門“咣當”一聲開了,香蘭忙側過臉兒去看,卻見是春燕一臉驚慌的跑了進來,又連忙將門關上,外頭不斷傳來摔砸罵之聲,春燕臉煞白,捂著口道:“那母夜叉,真真兒嚇死了我,幸虧我跑得快些。”
原來前天晚上錢文澤來尋春燕不,反被鴇母數落,自覺折了面,不由懷恨在心,心說不教訓一番難消我心頭之氣。錢文澤知道這些日子春燕將州府的陸判迷住了,那陸判之妻乃是百戶之周氏,十分彪悍,常做河東獅。陸判在跟前大氣兒不出一口,家里的丫鬟不敢多看一眼,便到外頭尋樂子,先前迷過一個韓桂姐兒。周氏知道了,二話不說,帶著人直接殺到院一通砸,把那韓桂姐兒扔進了茅坑。
錢文澤同陸判府上的一個當差的媳婦兒相好,便將這事了出去,果然那周氏竟點了爹手下的兵將,氣勢洶洶的殺了過來,沖進倚翠閣便一通砸。錢文澤揣著手站在大廳里瞧熱鬧,見鴇母和奴跪在地上求爺爺告的模樣,心中不由大樂,拿起個小酒壇子便一通猛灌,心里頭如同六月天吃了涼西瓜那般舒爽。
春燕正在樓上陪陸判吃酒,這廂陸判聽說他老婆來了,當下嚇得兩發,“跐溜”一下便藏到了床底下,春燕也知這兇婦惡名,不由大驚失,從小樓梯急匆匆跑下來,躲到后院,見紅姑住的那屋子虛掩著,便沖了進來。
香蘭一見是春燕,不由掙扎愈發厲害了,口中“嗚嗚”作響。
春燕駭了一跳,小心翼翼挪了過去,盯著香蘭看了半晌,只覺面,卻不知在哪里見過,自言自語道:“你是哪兒來的?你是媽媽新買來的姑娘?可,可也不該放這兒呀……”見香蘭不停落淚,眼中哀求之意甚濃,便將口中的塞的布取了出來。
香蘭急兩口氣道:“春燕,春燕你快救一救我!”
“春燕”這個名兒已早就沒人過,春燕不由面大變,道:“你認得我?”
香蘭道:“怎麼不認得,我是陳香蘭,原同你們家是鄰居。”
春燕盯著香蘭看了一回,方才恍然大悟道:“哦哦,原,原來是你……”說完不知是什麼神,似是傷,似是憤懣,又似是幸災樂禍,道:“怎麼,你也被林家賣到這兒了?”
香蘭忙道:“不是,我是被歹人抓來的。方才有人進了我房間,用悶香一迷,我便不知所以,再一醒便到了這兒。”說完又哀求道:“春燕,求你給我松松綁罷。”
春燕冷笑道:“我為何幫你?我又憑什麼信你?”
香蘭一怔,略一想道:”眼中恢復清明,道:“春燕,你若給我松開手上的繩兒,我便給你五十兩銀子。”
春燕只道香蘭是被拐子拐來賣的,冷笑,拍了拍香蘭的臉道,“你哄我呢,這兒是窯子,你上若有銀子,早就讓媽媽給拿走了,還得到你給我五十兩?哼!”r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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