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錦樓臉上一表全無：“哦，賣多銀子？”

“說至十兩銀子一張……”

“嗯，你去罷……等等，回來。”

“大爺什麼吩咐？”

“日后你再給你畫兒，直接到爺這兒來。這畫兒你先送書房去。”

桂圓應一聲，抱著錦筒去了。

林錦樓邁步進屋，小鵑正做個繡墩歪在門口沖盹，見林錦樓進屋不由吃一驚，連忙站起來，林錦樓一搖頭，小鵑立刻合上了。香蘭正在書案旁提了筆畫畫，靈清立在一旁伺候筆墨。只見香蘭極認真，一時用中染鋪排而畫，一時用小著se慢挑細勾，或靜立著仔細盯畫看一回，再極謹慎斟酌下筆。林錦樓適才發覺，原來香蘭是這樣作畫的，他先前最常見的是子抱著琵琶琴箏，滿面春風的人彈笑，生彩人，可香蘭只這沉靜的小模樣兒，便讓人移不開眼。

林錦樓站了好一回，一時香蘭畫完了，抬頭看見他，林錦樓方才走了過來，小鵑連忙去獻茶，靈素去取林錦樓的家常裳。林錦樓一臂，朝香蘭看了一眼。香蘭只得用巾了手，上前服林錦樓換裳。

林錦樓問道：“怎麼又想起來畫畫兒了？”

香蘭將大氅下來，去解腰間織金碧玉腰帶，垂著頭道：“天天悶在房里，沒事做，就畫兩幅解悶。”

“哦，你畫得不錯，爺早就知道你有個名頭‘蘭香居士’，當初你爹還賣你的畫兒來著。你樂意畫就畫罷，有個能掛心的事兒總比一天到晚跟爺擰著脖頸強。”他盯著香蘭的臉看了看，自打香蘭上一回撓了他，人就仿佛變了，雖說是愈發乖順，可心思卻沉得像井水一樣，話也愈發的，整天都呆在房里，時常對著佛像發呆，一坐便一個上午。林錦樓琢磨著，興許小香蘭是想家了，只是再這樣憋悶著也不是常事。

香蘭已將腰帶取下來，正要解他裳時，林錦樓拉住的手，將香蘭拉到懷里，摟了摟，低下頭在耳邊道：“不是跟你說了麼，京城里的事一時半刻完不了，還得過過才能回去。這幾日爺忙著四應酬，等得了閑兒，一準兒帶你出去玩。你閑著無事就多跟丫鬟們說說話兒，別悶坐著，想聽戲想聽書，只管讓人出去請。”

丫鬟們見林錦樓擁住香蘭，便全都彼此使了眼se，輕手輕腳的退下了。林錦樓試探著說了兩番話，香蘭卻沒靜，便松開，沉著臉道：“說說罷，畫就畫了，怎麼又想賣畫賺錢？還想著跑吶？”

香蘭對他喜怒無常已是見慣了，見他要惱，忙去拉他袖子，晃了晃，小聲道：“沒想跑，就是為了解悶。”看了林錦樓一眼，見他仍黑著臉，不由怕起來，略一遲疑，慢慢挨過去，靠在林錦樓懷里，胳膊環上他的腰，道，“聽戲我不，說書嫌聒噪，橫豎就這麼個畫畫的樂兒”

方才香蘭一拉他袖子，林錦樓就沒脾氣了，這會兒愈發的了，抬手環住，在香蘭背上了，半晌才道：“沒不讓你畫，你只要樂意就敞開了畫去，想要什麼名家的字帖字畫，爺都給你弄到手，可你自個兒說，家里短你那幾兩銀子，還讓你把畫兒弄出去賣錢，活像爺養不起你，虧待了你似的。”

香蘭想了一回，低聲道：“辛辛苦苦畫好了也沒人看，不如賣了，有人能喜歡，我心里頭高興，不圖錢，就當圖個樂兒。”

林錦樓若有所思，盯著香蘭看了一回，命人把書染喚來，吩咐道：“去書房把案頭那幾冊褐se薄子取來。”書染不多時果然取了七八冊褐se厚冊，林錦樓把那幾冊予香蘭道：“這是林家軍的賬簿，這些日子你好好盤一下，不準有一點錯招兒，知道麼？”

香蘭翻了翻，只見里面皆是大筆軍餉花費，不由駭一跳，忙將賬簿合上推過去道：“這東西要命得，怎能就這樣給我了。”

林錦樓漫不經心道：“怎麼就不能給你？你不是會拉算盤麼。原本帶了幾個賬房先生過來，有兩個水土不服還病著，你先替爺算算罷。”

香蘭只好把賬簿拿過來，又重新翻了翻，只見兩冊四柱賬，兩冊龍門賬，上頭大筆花費目驚心，沉片刻道：“大爺什麼時候要？”

林錦樓道：“不急，下個月底盤出來即可。”

香蘭點了點頭，請人去取算盤。

林錦樓換過裳，盤膝坐在羅漢chuang上，翻看金陵報上來的各se政務信件，時不時抬頭往香蘭看一眼。只見坐在圓桌邊，提了筆仔仔細細的核對，算盤珠子噼里啪啦作響。近午時，香蘭合出來幾頁，將不妥之謄在一張紙上，報與林錦樓看。

林錦樓認真看了幾遭，又命香蘭把算盤取來，他報數，讓香蘭撥算，做了幾指點，掐了掐臉蛋兒道：“行了，做得極好，歇歇該用飯了。”

香蘭忍不住道：“軍中采辦怎花費如此巨額，銀子使得跟流水一樣，錢費兩起，每個月東西也折損得厲害。”

林錦樓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采辦油水大，自然有貪了的，人如此，是不住的，十兩二十兩的擺眼前，還有手心發的，更勿論真金白銀堆的在眼前放著，法令多嚴明，也有鋌而走險者，但倘若能辦事，這點子折損還在我掌算。林家軍已是極嚴明的了，報上來折損不足半，別的軍隊，兩三也是有的。”言畢命人擺飯，不在話下。

林錦樓本意是給香蘭找些事做，省得讓天胡思想。卻不料香蘭倒是極認真，每日除卻盤賬，也悄悄畫些畫，畫得一般者，皆給桂圓，桂圓再由林錦樓，放在書房里落灰。畫得致者皆打發畫扇和小鵑出去掛在文廟旁的一家書筆鋪子代賣，也不用“蘭香居士”名號，畫作卻賤了些，每個月也可得七八兩銀。

閑言敘。卻說金陵來了一信，王氏因染疾進不來京城，林錦亭已在來京途中，林老太爺命林錦樓持林錦亭婚事，在京城設宴款待素日里好的賓朋，新fu則接到金陵再風拜堂親。

此事倒也并非難事，因不在京城拜堂了，故只擺七八桌宴請極好至親之人便妥，林昭祥早已擬好賓客名單，林錦樓又添了幾人，命香蘭主持中饋，書染協理。譚氏本意要過來幫忙，林錦樓心里厭了，只淡淡說一句：“二弟上不好，弟妹鎮日照顧服，連個囫圇覺都睡不安，怎敢再以此事勞，這檔子事我全安排妥了，倘若有不足之，屆時再勞煩弟妹罷。”三言兩語將譚氏打發去了。

香蘭本不愿沾手，躺在chuang上裝病，奈何林錦樓迫做此事，并答應道：“這事做得好，爺找地方給你賣畫兒。”香蘭便咬牙將這事接了下來，鎮日里更忙到十分去，幸而林家早有宴客之道，有一套“林家府菜”，林錦樓命按“林府宴賓燕菜全席”置辦，乃是最高規制的筵席。香蘭翻了翻菜譜，見與前世在沈家宴賓之道頗類，每桌共有一百三十道菜，干果糕品擺放皆有學問，因是親喜事，便沿之前“福壽鴛鴦”席置備。另要開倉庫取各se碗碟，或瓷、或銀、或木制，均是整套訂做，缺一樣皆不能配，碟子或四方，或元寶，或葫蘆，或如意，或祥云，連席上擺放位置都要取“財源滾滾”、“步步青云”等吉祥之意按特定方位擺放。

香蘭道：“林家在京城的宅子雖不常住，幸而宴客用品倒一應俱全。”

書染笑道：“起先也不太全，這不是二爺剛剛辦過喜事麼，不齊全的也都整齊了。只是當初二嫁過來匆匆忙忙的，好些不太周全，拜堂時連個長輩都沒有，大爺有族叔在京城為的，過來主持，來往也是有些面的，場面倒也還過得去，就是怕二爺累著，只讓他出來敬了三杯酒就回去了，外面人聽了一場戲，熱鬧到半夜也就散了。”

香蘭道：“外頭請戲班子的事由楚爺、劉爺和謝爺幾位幫著張羅了，咱們只管好宅的事。我看舊例，主家喜事，仆役也要跟著吃席，也有講究，在院子里搭天棚，地上鋪新炕席坐席吃飯，一桌十大碗，這事你盯牢了，每桌只給一壇酒。廚子忙不過來，這席恐怕吃不上新鮮菜，可該給的鴨魚不得了。”

書染連忙應下了。

靈清正在外頭圈名冊，聽見香蘭在里間說話，不由嘆口氣道：“做這事最是出力不討好的，做不好，脊梁骨；做得好，沒人贊一聲，還得眼紅嫉妒。尤其咱們那個份，做這個也是名不正言不順”

靈素道：“怕什麼，橫豎是大爺讓的，先前對牌什麼的都在這兒，書染姐姐想管事，都要過來請牌子呢。”

靈清道：“嘖，那不一樣，先前盡管在這兒放著，可萬事不管，都由書染姐持，咱們擔不上什麼名兒，如今可是真章兒的自己干了，沒瞧見二連沾都沒讓沾。今兒個大爺讓送兩個菜過去，二見了我都答不理的，顯見是記恨上了。”

“還有一樁事你們想過沒，大爺遲早要再娶，大爺這麼寵姨，日后新進門，要是個和子凡事不管的還好，唉，等閑子誰樂意房里有個這麼得寵的姨娘呢姨手里握這麼大權，將來也未必是福啊。”雪凝原本正在打算盤，忽然停下手嘆了一句。

小鵑正帶著畫扇熏被，聞言笑道：“喲，難得，你可是個老好人，平日里誰都不得罪的，我還當你上掛了個鎖，能說出這話來可實屬不易。”

雪凝只是笑，又埋頭算賬去了。是頂了春菱跟到京城來，素日里只干活不多話，小鵑和畫扇皆遠著，靈清、靈素平日倒同親近，一來二去深厚起來。冷眼觀瞧，覺著香蘭可敬可親，但又擔憂香蘭前程，方才沒忍住，溜說了出來。

小鵑道：“怕什麼，大爺那麼兇，才不會讓咱們吃虧呢。還是跟著舒坦，你們沒瞧見康壽居那頭，先前伺候二爺的茜羅，如今被兌得跟使丫頭似的”

畫扇撇道：“嘁，能不兌麼，一心往二爺邊扎，上躥下跳的，二那樣厲害，豈是省油的燈。”

小鵑抿笑道：“就還厲害？小畫扇兒，你是沒見過先前的曹姑娘和趙月嬋，那兩位才真厲害，二與之比，可算得上小巫見大巫了。”

雪凝又放下筆道：“二不過是好出個風頭，又挑揀吃穿，旁的真沒什麼，要是先前的大，茜羅早就給提腳賣了。如今原先伺候二爺的丫鬟，就只留下茜羅和綠蘿兩個了。”

靈清將名冊上的墨跡吹干，道：“彩屏、彩、彩霞、彩明都是二帶來的，一個個張牙舞爪，伶牙俐齒的，天天到廚房里變著花樣要吃要喝，嫌吃的不好，說林家慢待二房，誰不知道咱們這頭吃喝是添銀子另做的。”

眾人說個不住，忽見書染抱了兩個瓶兒出來，便紛紛住了。不在話下。

話說展眼林錦亭便到了京城，迎親日子也愈發近了，京城林府上下張燈結彩，廚子趕在半個月前便選細做，sese有條不紊。

到了迎親那日，林府前后皆忙碌不停。前院里鑼鼓喊之聲遠聞巷外，宅中，林府宴請的各府眷亦紛紛到了，林氏一族有兩三位德高重眷亦到場陣，譚氏打扮鮮亮麗，迎來送往，著十分的干練。有這一位在前周旋，香蘭便松一口氣，本就不際應酬，兼又持中饋之事，便在后頭理事，命邊丫鬟到各巡視，自己則在梢間中坐了，倘若有來往請示的也應答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