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當日下午,秦氏正在屋里看林東繡的針線,便聽外面有人傳報:“姨老太太帶了兩個姐兒正在門外下車。”秦氏聽了這話,連忙收拾整理,打發人去請林錦樓和林錦軒,攜林東繡和譚華到前面相迎,將人接了進來,姜母已是一頭華發,生得干瘦,神矍鑠,頭上勒著抹額,著褐綢緞八寶褙子,拐著一一人高的紫檀雕蝙蝠獻壽的拐杖,腕上掛一串佛珠,左右各有一小姐打扮的妙齡攙扶。
秦氏即命治席接風,一面打發人將行李放到夢芳院。這夢芳院原是林長敏在京城所居之所,同林錦軒如今所住的康壽居呈對稱之勢,約有五六間房,前廳后舍皆全,另有一門通街,后舍角門有甬道直通林府宅,與秦氏所住之榮壽堂極近。秦氏昨日連夜命人收拾出來,所用之一應俱全,又特特撥了幾個使的婆子小廝,顯見是盛招待。
待進了大廳,眾人落座,丫鬟上茶,姜母將人土表禮等都獻了,方才笑道:“我這把年紀,已是頗有春秋的人了,小兒子在福建回不來,大兒子又要往浙江,這才免不了在府上叨擾,實是不像話。”
秦氏笑得滿面春風,道:“都是一家子親戚,平日里來往也勤,姨老太太說這話可就見外了。”言罷命譚華和林東繡給姜母行禮,姜母亦命姜家兩個孩兒給秦氏行禮,那兩個孩兒皆為姜母孫,一姜丹云,一姜曦云,二人乃不同姨娘所出,年紀相差一歲。姜丹云生得窈窕纖細,瓜子臉面。細眉俊目,文彩秀雅;姜曦云量微,眉目如畫。如雪,鵝蛋臉兒上有一對兒小小酒窩。清艷難言。兩人皆屬難尋佳人,只是姜丹云同姜曦云站一,便遜了一籌。
秦氏一手拉著一個孩兒,不住細看,喜得跟姜母道:“這才一兩年的功夫,兩個姑娘又見出息了,真好像仙兒似的。姨老太太真是好福氣,我那幾個丫頭可都比下去了!”
姜母笑呵呵道:“誰說的,繡丫頭就是難得人胚子,你這二兒媳婦也是百里挑一。眉眼氣死個人兒,你就一張巧會哄人。”頓了頓道,“原本我說只帶曦丫頭過來,只是丹丫頭一片孝心,要隨著伺候我。也隨著來了。”
秦氏笑道:“人多了好,們小姐妹家家的,湊一也好有個伴兒。”讓姜丹云和姜曦云分坐了,又道,“在這兒即同自己家里一樣。可別拘著,這兒有你們嫂子和姐妹,二人雖拙,可一伴著也好解解煩悶,倘若什麼委屈,只管來告訴我,表舅母便給你們出氣去。”又細細問二人都讀什麼書,平日里做些什麼。
姜母道:“丫頭們小時候都跟著小子們開蒙,認得幾個字,丹丫頭跟大姐姐翡云是一個稿子出來的,會一手好詩文,琴棋書畫也都通的......”一面說一面瞧秦氏臉,見秦氏面嘉許,并非是那等認定“子無才便是德”的婦人,心里便有了數。
秦氏便笑道:“誰不知道你家翡云是有名的才,尤其一手好丹青,連宮里的貴人們都贊。”看著姜丹云,含笑道,“這孩子有這樣的才氣,不愧是從大學士府里出來的。”
姜丹云喜上眉梢,口中謙虛道:“表舅母謬贊了,大姐姐擅丹青,我自小學琴,曾由名師指點,如今也可聽一二,不至于墮了師父的名聲。”
秦氏微微笑著贊了兩句,姜丹云本再說,卻見秦氏已扭過頭問姜曦云道:“你平日也學些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麼?”
姜曦云圓潤的臉兒上掛著笑道:“姐姐們都是極厲害的,只有我文不武不就,學來學去,詩詞歌賦都是個半吊子,琴棋書畫也勉勉強強,不提也罷。”
姜母笑道:“詩詞歌賦都是男人們弄風流才做的營生,曦丫頭是會做文章的,還會一手好針線,我四季用的抹額、手筒、護膝、鞋,都是做的,花樣子又趣兒又鮮亮。”
此時只見一群丫鬟攙扶維擁著一位公子進來,那人二十歲上下,頭上緞藍的綸巾,上織金刺繡鶴鹿同春直綴,面青白,眉清目秀,兩腮帶著病氣,他一進屋,譚華忙上前替過丫鬟攙扶。姜丹云、姜曦云起相見,秦氏笑道:“他就是軒哥兒,你們二表兄。”丹、曦紛紛喚道:“二表兄。”
林錦軒不慣見客,臉上只靦腆笑著,拱手行禮,譚華扶著他在椅上坐了,又趕前忙后的取了靠墊,引枕等墊在林錦軒背后手邊,又親手奉給林錦軒一碗茶。
姜母仔細打量林錦軒一回,對秦氏道:“我看軒哥兒神健旺,比原先結實不。”
秦氏笑道:“可不是,都是他媳婦兒伺候得好。”
譚華得了這一句,心里舒服,忙笑道:“母親夸我了,我哪有什麼功勞。”
眾人閑話幾句,丫鬟已重新換過一回茶果,秦氏又問道:“樓哥兒呢?怎麼還不來?”
秦氏房里有個伺候的媳婦兒,喚做巧慧的,從門外進來道:“剛去請了,大爺前頭有客,待會兒再來。”秦氏對姜母笑道:“你看看這個孩子,天就知道瞎忙。”眾人又說一回,巧慧進來回道:“方才大爺從二門上打發人來,說他事務繁忙,明日再來給長輩請安。”
秦氏臉沉了沉,淡淡道:“什麼天大的事,竟然連過來一趟都不肯了,讓他即刻過來見禮。”
姜母忙勸道:“樓哥兒位高權重,自然公務纏,今日見、明日見都是一樣的,何必打擾他公干。”
秦氏道:“長輩來,自然要好生見禮才是,這些都不妨,我心里有數。”又對姜丹云、姜曦云笑道:“你們這位大表兄,十年前你們是見過的,還曾一起玩,不知可還記得?他常年行伍里打混。先時是讀了些圣賢書,恐怕這些年也早就著閑飯吃了,混了一糙言談。同你們家那些溫文爾雅、知書達理念書的兄弟們不同,你別瞧他脾氣魯了些。可人是極好的,肯駕馭,能擔當,也愿付苦,大事小沒錯過一點兒,對家里的長輩也好,兄弟姊妹也好。素來都是極維護的。”說著似是用眼去看姜曦云。
姜丹云款款笑道:“大表哥這樣年紀就做得三品的,我們家還未曾有一個呢。”
姜曦云道:“早就聽家里長輩說起過,大表兄年紀輕就有軍功,是極有能耐的。”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巧慧打著簾子笑道:“大爺來了。”此時林錦樓已走到跟前,一抬手開簾子進來,除卻姜母和秦氏,余者皆站了起來。丹、曦二人只見來者生得極高壯拔。頭上束玄紗冠,穿織錦麻地團繡新韶如意衫,腰間束著嵌玉織金帶,腳上蹬著青緞朝靴,劍眉直鼻。生得極為英。他一進來,屋里人皆屏息靜氣,丹、曦二人只覺從未見過如此渾然霸氣,沉凝冷靜之人。
秦氏見了忙笑道:“可來了,還不快見姨老太太和你表妹們。”林錦樓忙給三人作揖,待坐下來一一打量,先看了兩眼姜母,又去看兩個表妹,只見一高一矮,一窈窕一潤,態滿那個反比瘦些的貌,不由多看幾眼,只見頭上側綰著髻兒,著三支荷花瑪瑙簪兒,穿著玫瑰二金的比甲,雪里,膝下藕荷的挑線兒,目如點漆,明亮清澄,見林錦樓看,不由微微綻開一朵甜笑,出兩個梨花渦兒,立時滿屋珠翠仿佛瞬間都失了。
林錦樓一怔,這廂秦氏已指認上:“這是你姜家的四表妹丹云,這是你五表妹曦云......小時候們姊妹幾個都曾到咱們府上來玩,曦云還是個小胖丫頭。”
林錦樓笑道:“記得的,當初五表妹年紀極小,追在我后,讓我去池子邊幫釣魚撲蝴蝶。”
姜曦云低下頭紅了臉,姜母已虛點著姜曦云笑道:“從小就說再不準往池子邊湊,總是不聽,為了這,罰多回不準吃點心,總不長記。”
姜曦云手便勾住了姜母的袖,替整擺,顧左右而言他,道:“老太太,你今兒個穿的子好看呀。”一派小兒態,模樣討喜得像只咪咪的貓兒,引得眾人皆笑了起來。
姜母目慈,一把攬了姜曦云道:“你個小猴兒。”
姜丹云方才一直未說話,見狀忙了一句,去拉姜曦云的手,細聲細語道:“你這張呀,怪道老太太最疼你,我不依,老太太也摟我一摟。”說著余去溜林錦樓,也不敢仔細瞧,臉就先紅了。
姜母咳嗽一聲,道:“論理,今日頭一遭來,不該說這樣的話,可如今也只好厚求大外甥一樁事......”姜母一生惜臉面,極求人,話還未說完,面上就呈尷尬。
這事先前姜母已在信中同秦氏提過,秦氏見了這番形容,便接過話笑著對林錦樓道:“你姜家的二表弟景培在京都五兵馬指揮司任七品副指揮,是極有武藝的,只是你姨父如今要往浙江就任,他極有孝心,想隨行伺候,只是浙江軍中并無識之人,故謀不到沒什麼像樣的差事,你常同江浙什麼都統稱兄道弟,不知可有門路?”
姜曦云提了心,目不轉睛的看著林錦樓,這姜景培乃云一胞所出的哥哥,心中著實關切。此時紅箋托著戧金描紅的托盤出來獻茶換果品,姜曦云忙上前,親自取了一碗茶,奉到林錦樓跟前,笑說:“大表哥,吃茶。”見托盤上又幾碟子茶果,便挑了一碟兒最好的,殷勤奉到林錦樓跟前,笑說,“大表哥,這碟兒的果子最紅,你吃這一碟。”倘若別人這番造作,定然顯得有失淑之風,只是這姜曦云生得潤小,雖已十五歲年紀,卻猶帶一團的孩子氣,加之一張臉兒極,行事大方,便讓人覺得格外伶俐討喜。
秦氏忍不住笑起來,指著道:“快瞧瞧。跟小時候一個樣兒。小時候想多吃塊點心,就懂跑到我邊兒上撒,一個勁兒的夸‘表舅母你長得真好看’‘表舅母你的子真漂亮’.......”
一語未了。滿屋人都撐不住笑了起來。林錦軒笑了幾聲又不由咳嗽,譚華忙給他順氣。親手端了一盞茶,服侍林錦軒喝下潤,又用帕子替他。
姜丹云掩口輕笑道:“五妹妹為著二哥哥,如今只認大表哥,也不知給祖母和表舅母換茶了。”這話明著是玩笑,可暗地里便是兌。姜母便先微皺了眉頭。
姜曦云仿佛沒聽懂似的,神憨。因眾人打趣,還有些訕訕的,一張小臉兒漲得通紅,忙又給姜母和秦氏換茶。又親手剝了兩個果子,用帕子托著奉到姜母和秦氏面前道:“我親手剝的果子,大表哥可沒有,我這手上可有,剝出來的甜得很。長輩們快嘗嘗。”
秦氏立時角便揚了起來,臉上綻開了笑。
姜母笑罵道:“這個小頭,打小兒就是這模樣,真真兒人也不是,恨也不是。”
林錦樓眉頭一挑。心說這姜曦云當真是個眉眼通挑的,這樣有眼,會來事兒的人通常都在青樓里,千金小姐們個個養自矜,能這樣大方又會說笑,看似憨,實則明之人,委實不多見,又見笑容盈盈,著實可得。便喝了一口茶,笑道:“喝了五表妹的茶,自然要替人辦事,這個好說,明日讓表弟來一趟,待問過他的意思,我寫封信給浙江都指揮使司楊兆麟,他自會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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