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皇城的門前,城門閉著,厚實的城牆上已經沒有了城樓。大雪在頂上積得滿滿,卻仍然能看到從前那宏偉的廡頂燒焦倒塌出的焦黑。而當傅氏的家宅出現在一片殘垣那頭,我的心像被什麼地攥了起來。
那圍牆仍屹立著,門卻已經不見。牆頭生了濃的蓬蒿,被在雪下,冒出枯黑堅的梗。
我下了車,走過一地覆著冰雪的碎磚,踏了我的家。
若說外牆還讓我覺得幾分相識,當我走進中庭,面前則是全然的陌生。祖父親自挑選木材督造的正堂、父親引以爲傲的藏書閣、母親最的西樓、兄長們飲酒的水榭……一切的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
只有幾段殘牆仍在白茫茫的雪地裡佇立,面上已經辨不出,厚厚的煙黑昭示著這裡曾發生過什麼。
我以爲我會大哭一場,可是看到這些,卻一聲也哭不出來。只有眼淚,涌出眼眶時帶著溫度,慢慢地化作磣人的冰冷。
燒了也好。我深吸一口氣,掉眼淚。什麼都不剩,就不會再有人打擾他們了。
天有些,似乎不會有太了。寬厚的領口將脖子包得嚴嚴的,可我仍然覺得冷,攏了攏袖子。
雖然屋宅盡毀,我仍識地上的每一,哪裡是空地,哪裡是廡廊,哪條路通往誰住的院子。我繞過前堂,朝裡面走去,雪地上,只有我後留下一排孤零零的腳印。
我家的後園修得很漂亮,一木一石,都是熱營造的祖父挑選的。我也喜歡這裡,十歲的時候,死纏爛打地是把後園裡唯一的小樓佔爲閨房,從此,後園就是我的院子。
與屋舍的命運不同,後園裡的花木仍然在,只是缺乏修剪,長得跟野外的樹叢一樣。冬天裡,花木的葉子大多落,只剩蕭索的枝條。唯一蒼翠的,是遠一棵松樹,枝幹仍是我離去時的形狀。
它的旁邊,是我那幢已經倒塌的小樓。
我慢慢走過去,登上石階。焦木橫七豎八,瓦礫磚石堆了一地。我怔怔地看著,想起我最後一次待在這裡的那個夜晚。
那時,也是現在這樣寒冷的天氣。半夜裡,母親匆匆把我起來,讓我穿好服。
我懵懵懂懂,看著臉上滿是張,不停地跟收拾什母和侍婢說這個帶走,那個也帶走。
“出了何事?”我意識到不尋常,問母親。
看著我,目復雜,將我上的皮裘裹:“太后方纔召你宮,說要你去陪住幾日。”
我還想說話,長兄從外面進來,說車馬已經等在門前了。母親不再容我多說,拉著我走出門去。
府裡只點了幾個燈籠,出乎我意料,門前,父親、二兄和長嫂都已經等在了那裡。
“收拾好了麼?”父親問母親。
母親頷首,讓家人把一個個包袱塞到馬車上,又讓我坐上去。
人人臉上都面凝重,連最開玩笑的二兄也緘默不語。
“阿嫤,”母親最後給我捂捂我的領口,急切地叮囑,“宮之後,萬事要聽太后的話,時時待在太后邊,誰來找你也切勿離開長樂宮,知道麼?”
我看到的眼圈發紅,又看看父親和兄長們,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
“母親,我不去宮裡,我哪裡也不去。”我說著,就要從車上下來。
“坐好!”父親突然走過來把我按住,責備地瞪母親一眼,“說這些做甚。”說罷,對馭者喝道,“快走!”
馭者應一聲,揚鞭催馬。
我猝不及防,被帶著向後倒了一下。
“母親!”我拉開車幃朝母親喊道,立在門口著我,片刻,將袖子捂住臉……
水滴落在雪上,化出一個淺淺的小坑。我踏著雪和瓦礫,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進去。這個地方我住了許多年,雖然面目全非,可我仍然能認出哪裡擺榻,哪裡設案,哪裡是我最喜歡倚著發呆的窗臺。一木樑下,我看到出半邊殘破的草蓆,再往下,似乎著什麼東西。
我俯將草蓆翻開,一個髒兮兮的笑臉赫然在眼前。我愣了一下,把它拾起來。
是一個絹人。
布料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已經褪髒污,但還算完好。填充的綿被得扁扁的,大大的腦袋,細長的四肢,線跡歪歪扭扭——這府裡只有我能得這麼難看。
我記起來,這是當年母親勒令我學習紅的時候,我做出來的第一個品。那時,我覺得自己做得真不錯,得意洋洋的到炫耀,還想給它起名字。
“……嘖嘖,長得真像阿嫤,就阿傻吧。”二兄著我的頭笑道。
我將絹人臉上的一塊泥污摳掉。它看著我,黑線的兩隻眼睛,紅線的脣,的確活像一個咧著笑的傻瓜。鼻子酸酸的,分不清是因爲寒風還是因爲回憶。我握著絹人,四顧而,這個曾經是家的地方,識的人和都已經不知去向。
滿園的枯樹殘垣倏而在眼前模糊,回家回家,這個世上,還有我能回的家麼?
北風仍然在吹,忽然,上一暖,肩上多了一件大氅。
我驚異地回頭,一個人影近在咫尺,在眼底朦朧不清。我正想抹掉眼淚看得清晰些,只聽一聲長嘆,我被擁進了他的懷抱裡。
布料上有著我已經漸漸識的氣味,溫暖來,化去了臉上的冰涼。我想擡頭,魏郯卻按著我的後腦不讓我:“要哭便哭,這裡誰也看不到。”
心裡似乎被什麼了一下,我埋頭在那懷裡,不再掙扎……
出來的時候,門外除了我的車馬,魏郯的馬也在那裡。
“夫人還往何?”魏郯問我。
我後的廢宅,片刻,搖搖頭。長安已經不負昔日模樣,別的地方,恐怕也只會落下傷。
“夫君不是午後纔回麼?怎會尋到此?”我問他。
“無甚大事,我便早些回來。”魏郯道,說著,看看我,“夫人的去,也只有這裡。”
這話倒是沒錯。
“夫人既無所往,陪爲夫去護國寺如何?”他接著道。
我訝然:“護國寺?”
魏郯頷首,道:“爲夫多年不曾登雁臺,正想故地重遊。”
我想了想,頷首答應。
護國寺是長安最大的佛寺,兩百年前的孝皇帝下令敕造。這裡不但香火旺盛,更有樓臺池林,是長安百姓常常遊逛的去之一。其中的雁臺,高十幾丈,站在上面能瞭半個長安。
母親不太喜歡護國寺,說那裡人雜,除了拜佛,很帶我去。
但魏郯顯然比我得多,當我還在努力回憶雁臺在哪個方位的時候,他已經帶著我找到了通往雁臺的路。
護國寺雖然也經歷戰火,保存得卻比別的要好。雁臺屹立在前方,上面的經閣仍是從前模樣。
我從前很討厭來這個地方,不爲別的,單爲那高有一尺的臺階,足足八十一級,每次登上去都極其辛苦。
今日天氣不佳,又不是吉日,來登雁臺的人寥寥無幾。石階上覆著冰雪,才走兩級,我就了一下,幸好魏郯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當心些。”魏郯道,卻沒放開手,拉著我一級一級往上。
魏郯常年在外奔走,這些石階對他而言如同平地。我就不一樣了,才走不到一半,就覺得累了。
“歇息麼?”魏郯回頭看我。
我搖搖頭,有些:“不必。”
魏郯放慢步子,笑笑:“夫人走太,等回到雍都,日日陪爲夫去城牆上走一圈,就不會累了。”
我想回他兩句,又覺得跟他比口舌那是浪費氣力,不如留著神登臺。
等到終於登上頂層,我的的上已經冒汗了,於是下大氅,挽在手上。
經閣的門閉著,魏郯走在石闌干邊上,朝遠眺。
我也去,從前站在這裡,能見宮城巨大的殿頂層層疊疊,宏偉屹立,可如今,那邊除了高牆和臺基,什麼也沒有。不僅宮城,許多長安的勝景,比如市井中林立的高樓,白日可賞飛檐奇巧,夜裡可觀明燈如星,現在,也都消失一空。
雖然心低落,但我不想任由自己沉浸在悲涼之中,於是找些話題:“夫君從前常來?”
“嗯。”魏郯道,“我羽林之前,每日清晨都在這階上往返跑十回。”
我愕然,朝臺階上了。
八十一級,往返十回……他每日要跑一千六百二十級……心中咋舌,怪不得裴潛當年打不過他。
正要再開口,一陣風吹來,我“哈啾”一聲打了個噴嚏。
“把氅披上。”魏郯回頭看我。
我說:“妾還有些熱。”
魏郯卻不由分說,從我手中拿過大氅來,披在我上。然後手臂一,將我整個人一起圈在前。
溫熱的氣息噴在耳後,我窘然,看看旁邊,一個剛登上臺來的遊人頻頻將目閃來。
“有人在看。”我小聲道。
“嗯?”魏郯也看看那邊,不以爲意,“怕什麼,你我是夫妻。”說罷,他衝那遊人點點頭,“公臺,來遊寺登高麼?”
那人愣了愣,片刻,拱拱手:“正是。”
魏郯笑笑:“今日天氣不錯,公臺怎不帶婦人同來?”
那人看看我,訕訕一笑,“婦人在家中,不曾出來。”說罷,四顧地看了看,神有些不自然。逗留片刻,就走下臺去了。
“夫君與他認得?”我看著那影,疑地問。
“不認得。”
“那……”
“他不就走了?”魏郯咬著我的耳朵低低道。
我:“……”
流氓。我暗自深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氣,讓臉上的燒熱散開一些。
雁臺上只剩下我和魏郯二人,他擁著我,膛著我的後背。靜靜地站了一會,他忽然道,“想回長安麼?”
我怔了一下,片刻,纔回味過來,他是問我想不想再回長安居住。
心裡涌起難言的酸,沉默了一會,我說:“可它已經毀了。”
“毀?”魏郯道,“長安建城已有千餘年,你知道它毀過多次?”
我愣住,這個我倒是不知道,搖搖頭。
“九次。”魏郯道。
我算了算,覺得不對:“幾乎每兩百年一次?可長安只經歷過三朝。”
“不朝代翻覆之,”魏郯道,“還有外寇侵、兵災、政變,最慘的一次是前朝末帝之時,長安全城大火,之後瘟疫肆,三年之人煙全無。高皇帝得天下之時,長安只有不到百戶人家,一個小縣都不如。”
我沒說話。
“它還會回到過去那樣麼?”我凝著家宅的方向,過了一會,低低道。
“你若想,它就會。”魏郯說著,鬆手,將我轉過來對著他,雙手握住我的肩頭,“阿嫤,有的事的確回不到從前,可那並非全部。世無論如何險惡,都有過去的一日,便如長安,你不棄它,它就不會棄你。”
我著他的眼睛,天下,那眸中有些不可言喻的神采,堅定,或者說熱烈。我的心竟起了些波,猶如三九封凍的冰湖,吹苦寒之後的第一縷暖風。
“夫君會重建長安?”我輕輕道。
魏郯微笑:“我會。夫人願與我一起麼?”
心撞擊著口,我不語,注視著那張臉。只見那眉目的線條流利俊朗,四周鉛白的雪中,更顯雙眸明亮不可視。
從雁臺上一路下來,我一直有些心神恍然。魏郯拉著我,不斷讓我注意腳下,一級一級,走得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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