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初歇的傍晚,周雲貴坐在廊下喝茶。
花圃間一片杜鵑花伴著雨,很有幾分我見猶憐的豔麗。
周雲貴年紀並不算老,六十出頭兒,平時保養也算得宜,可不知什麼原因,頭發還是過早的白了,細銀似雪,的紮髻,用一沉香木的簪子固定住。膝脊筆直,即便是喝茶這樣悠閑的消遣在周雲貴做起來也出幾分強勢的規制。
“太爺,孫爺這些天差使忙,都回來的晚。要不您先用晚飯吧。”管家勸道。
“不必。”周雲貴擺了擺手,管家不敢多言,自在一旁侯著。
周宇的腳剛邁進府門,馬上有人回稟,他祖父正在等他。
服都來不及換,周宇忙去主院給祖父請安。
周雲貴自然有別的渠道知曉勤政殿的事,不過,親孫子就在王府當差,近水樓臺。
“回來了。”周雲貴擺擺手,未讓周宇行禮,祖父偏疼孫子,規矩上就沒那麼講究了,一向冷的線條和了幾分,關切的問,“用過晚飯沒?”
周宇搖頭,笑道,“還沒有。”
“那正好,咱爺倆一道用。”周雲貴樂呵呵的,臉上看不出半分焦灼,倒是周宇怕老爺子著急,瞅屋裡也沒別人,遂道,“今晨廷議時……”
“不急,先用飯。”周雲貴並非不擔心,如果他真的倍兒有信心,也不會大老遠的來到昆明城打聽消息。只是到他這個年紀,經的事多了,也便從容了。
周家世代豪富,食不厭,膾不厭細,雖不過四五道菜,卻十分考究。
祖孫二人默不作聲的用過飯,天已盡黑,房間裡點起燭火,亮如白晝。周雲貴半瞇著眼,倚著榻,手裡握著盞普洱,並沒有喝,“差事忙嗎?”
“世子催的急。”周宇並無瞞,他出商賈之家,雖以科舉仕,不過誰鄙視商賈,他也不能鄙視自己的祖宗。再者,他今日吃穿用度,絕大部分還是家中供己,若是只靠自己那些許薪俸,雖不至於去喝西北風,不過想過的如此滋潤也是不可能的。
“朱大人走時只是帶走了與藏人之間的協議,現在擬的是將來藏邊貿易市場規則。”
周雲貴道,“能把大概的方小說西帶回來給我看看嗎?”
周宇正管這攤兒,雖有些為難,並未帶到臉上,點了點頭,“那明天吧,不過,我早上得帶回去,如今衙門裡就是在忙這個。”
“我知道。”周雲貴臉和,溫聲道,“世子有沒有為難過你?”
“這倒沒有。”周宇解釋,“不過,原本朱大人走後,應該到李大人領這差使,世子直接將差使給了我,想來,世子也知道一些什麼。”
周雲貴笑笑,“世子雖是嫡子,但在兄弟間排行最小,先前因有疾病,立世子之事自然不到他。不過,他乍一開口,王爺馬上便為他請立世子,當年,大公子可沒這造化。王妃是正妃,不過魏妃娘娘更得王爺寵,魏妃的娘家出也不低了,如果世子沒手段,他也做不世子。他多知道一些,也是常。”
當然,周雲貴更看重的是明湛所釋放的信號:友善。
以明湛的份,能屈尊降貴的親自與他們這些商人談一談,這本就是非常好的意態。
“祖父,鹽政改制,家裡是打算……”
“家裡還沒討論出個頭緒來,族中子弟都以鹽為生,還有那些跟著咱家吃飯的掌櫃夥計們,縱然世子給出藏邊貿易的優勢,也有許多人安置不了哪。”周雲貴歎道,“再者,祖上傳下來就是靠販鹽為生,如今乍改了營生,是好是歹也不知道呢。”
“我看世子是下定了決心,旨意是從經帝都認可的。”周宇道,“世子冊封後首次當差,怎麼著也不會砸了。我看鹽政改制後,鹽價會大幅下跌,咱們再販鹽,也沒多紅利可拿了。”
“而且,小額鹽票完全是放開的賣,有銀子就能去販鹽,完全不需要走員的關系,就是底下的掌櫃夥計也說不得要生二心。”自耳濡目染,周宇對於販鹽也有幾分心得。
周雲貴挑眉看向孫子,問道,“藏邊貿易雖然也有利可圖,第一,不比販鹽來的利大,這且不說,咱們家如今也不缺銀子;第二,前三年雖然免稅,可你也得知道,後頭的稅高達兩,自古聞所未聞。咱家要是應了,後頭鹽商們也得應,可這罵名就得咱家背。世子這一刀太狠了,永傑,世子第一次出手就對準了鹽課,你信不信,這次藏邊貿易若征了兩稅,後頭所有雲貴兩省的商賈,只要開鋪子做買賣的,都會征重稅。我不是心疼銀子,可這是咱家立家的本,總得為子孫後代留下些活路。”
“那祖父的意思是……”
“只要世子將稅降至一,我馬上出鹽礦。”周雲貴並非沒有氣魄之人,除非明湛失去世子尊位,否則鹽政改制是改定了,哪怕為了臉面,明湛也絕會進行到底,何必為已定的事傷及面。做生意講究的是和氣生財,周家同王府的關系向來很好,周雲貴道,“以往咱們商賈稅賦不過半,如今提至一,日子已經極艱難了。”
周宇道,“這只怕要慢慢談了。”世子雖然姿態放的低,可一點兒都不像好說話的人。
周雲貴自然也是做好了長期備戰的準備。
明湛是很容易讓人心生好的,他裝B的水平完全不次於景南,而且在明湛心裡真的是完全沒有看低商人的意思,他對人一向客氣。
這種客氣絕不是那種裝出來的假惺惺的套路,人家是真誠而熱絡的稱呼周雲貴一聲,“周先生。”
這年頭兒,先生是對讀書人的尊稱。
周雲貴聽慣了別人他“周當家”“周老爺子”“太爺”等稱呼,這聲“先生”是頭一遭,卻有著說不出的舒暢。而且,明湛先單獨見他,明顯也是對周家另眼相待,周雲貴覺得單憑這點,明湛真是有兩把刷子,看來他能坐上世子之位還真不是僥幸。
周雲貴打疊起神,雖然明湛說了聲免禮,他還是恭恭敬敬的將大禮行畢。
明湛笑道,“周先生真是太客氣了,我曾聽父王說起過先生,當年雲緬之戰時,先生深明大義,令人敬仰。”
周雲貴幾乎倒吸了口涼氣,這一刀捅的真是地方,周家之所以在鹽商中稱老大,完全是因為當年景南初登王位,緬王犯邊,周家人咬牙大出的資助景南糧草,以至於景南對周家始終優容,這些年周家的生意才做的順風順水,銀子大把的歉。
明湛這句話十分厲害,先點了周家的功績,對,你們是有功,我知道,我父王也知道,我家都記著呢,人家先挑明,周雲貴再怎麼拐彎抹腳的也不好再拿前事出來說事兒了。否則,便有攜恩求報的嫌疑了。攜恩求報的下場是什麼?不用人直接點明了吧?以史為鑒,當初被烹掉的走狗,被藏起的良弓們是不是都有攜恩求報之嫌哪。
再者,明湛先把周家之功說在前頭,後面一頂“深明大義”的帽子扣周雲貴頭上,周雲貴若是不支持鹽政改制,便是不“深明大義”了。
簡單的一句話,已讓周雲貴打了個冷,明湛何止不簡單,他也跟明禮打過道,倆人完全不是一個級別。明湛一句話全讓周雲貴陷兩難,周雲貴到底老辣,笑道,“這都是應該的,算不上什麼,倒王爺記了許多年,真是折煞草民了。”
“父王常說先生視虛名為浮雲,虛懷若穀,果然真名士自風流,我看永傑行事坦,頗有先生之風。”明湛笑著一抬手,“說了這些話,先生嘗嘗這茶。”
其實真的沒說三句半,可周雲貴很久沒這種疲倦的覺了,當初他新接家主之位,立足未穩便遇雲緬之戰,眼獨到的他決定要給王師捐糧餉時,族人多有不同意,周雲貴費盡心力才說服了諸多族人,今日竟讓周雲貴又有了當初的力。他的確需要喝口茶歇一歇,茶一口,周雲貴便道,“沒想到世子也喜歡潽洱。”
“我對茶並無研究,”明湛向來平易近人,他笑瞇瞇的,閑聊一般,“聽人說潽洱是年份久了才好喝,以往在帝都,每年清明雨前,貢了新茶,皇上賞賜下來喝起來也就那樣吧。其實我說,雖然潽洱在帝都的名氣不如龍井、碧螺春大,不過,潽洱有一樣好,就是我剛說的,年份越久的潽洱越是珍貴。像綠茶、紅茶則要掐個鮮兒才味兒香。我們雲南與西藏相臨,西藏人多食、,潽洱味兒濃,解葷腥,更適合藏人的脾胃。”
“世子說的是。”
明湛微笑,“我讓子政送了些好的潽洱給藏汗和活佛,子政還沒回來,不想竟先收到藏汗的回禮,有兩串眼菩提子的手珠,是活佛開過的,我看很是不錯。雖是初次見先生,先生長者之風,我心儀已久,這兩串手珠便贈予先生,願先生健康長壽。”
周雲貴寵若驚的心髒幾乎要跳出來,忙起謝恩。
關於鹽政改制的事,明湛一個字都沒提,就這樣方小說一榔頭西一棒槌的跟周雲貴說了半天的話,又賜了午膳,待午膳過後,明湛有事,周雲貴這才回了府。
雖然明湛客氣的不能再客氣,和氣的不能再和氣,全程含笑溫,卻是笑裡帶著刀,殺人不見,周雲貴險些給他整出心髒病。
楚家、淩家、馬家都是鹽商世家,向來以周家唯首是瞻,如今鹽政的事,自然要來周家聽聽風聲。
周雲貴剛從鎮南王府回來,落下腳一杯茶沒喝完,幾家人便到了。
新兄熱弟的一頓寒暄,楚言未語先笑,“還是大哥有面子,原本世子傳了話吩咐咱們今兒過去的,後不知怎的,只請了大哥一人。大哥可得跟咱們說說,到底怎麼著了?”
“是啊,想來世子有私下話跟世伯說吧。”淩霄笑著眼睛,一派您老可別藏私的意思。
馬原是個老實人,忙道,“周大哥不是這樣人,有周大哥在前頭給咱們趟趟水,咱們心裡也有數。說起來,咱們幾家向來是同進共退的,就是老朱家也得看周大哥的臉行事。”
周雲貴一口氣還沒歇過來就得接著應付這些老狐貍們,心力瘁可想而知,他歎一口氣,“實話跟你們說吧,今天世子喚我過去並沒有提起鹽政的事。”
這話……這話br />
狐貍們一同鄙視:這話誰信哪。
如今世子為啥事兒忙,不就是鹽政麼?咱們為啥都來去南,不也是為了鹽政嗎?
人家堂堂鎮南王府世子,沒事兒閑的慌找你個不認識的老頭兒去說話,為的啥啊?
馬原圓場道,“周大哥,世子興許是臉皮薄,不好直接提呢?是不是諱的暗示什麼了?要不咱們一道商量商量,別弄擰了世子的意思,就是大罪過了。”
周雲貴幾乎想吐一盆出來,口悶悶的,“也沒說啥,賞了我兩串西藏活佛開的菩提手串兒。”
“唉喲,世伯您真是低調,這還沒說啥呢,都賞您方小說西了。”淩霄打趣,“以前朱家、蔡家、楊家、柳家去給世子請安,可沒這樣的面。像楊青,家裡妹妹還是王爺的側妃呢,也沒世伯您這樣大的臉面。”
“咱們八大家還是要以大哥為首。”楚言笑著,心裡卻有計較,去談判的朱子政還沒回來,世子倒先一步收到了藏汗和活佛的禮,這就是一種表示,看來藏邊貿易重開已有十之□的把握。
楚言道,“大哥您是有見識的,不如跟咱們講講,藏邊貿易到底好不好做?”
周雲貴閃電間已明白楚言的心思,一雙眼睛利刃般掃向楚言。
楚言擺擺手,出個無辜的微笑。他雖與周雲貴兄弟相稱,不過,他的位子是從自己侄子手中搶過來的,就本而言,楚言剛及弱冠,年輕俊,這樣一笑,更添魅力,“大哥,咱們有話明說,咱們幾家都算有些家底子的。藏邊貿易一開,誰都想分一杯羹。大哥,鹽政改制的話,世子是在帝都說出來的,不管怎麼說,全天下都在看著世子呢。不改的可能很小,自古貧不與富鬥,富不與爭。老話兒總有它的道理,鹽礦說起來是屬於王府的,只是咱們代管而已,五年時間已經過了兩年,咱們就算著來,撐過三年,到時王府自然名正言順的將鹽礦收回,再行改制,咱們不但一句話說不上,還大大的得罪了世子,丟了吃飯的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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