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景同仍命小廝黑皮駕車送回家,繡春笑著謝絕。路並不遠,走走就到了。與蘇景同辭別後,負了藥箱,邁著輕快的腳步,沿村道往自家去。
村道兩邊是郁郁青青的大片茶田,幾隻鳥雀唧啾著翔躍其間,一道清澈河流彎彎曲曲繞村而過,遠,青山綿延起伏,景人心怡神曠。
“繡春,繡春——”
沒走多遠,忽然聽見後有人喊自己。回頭,見是蘇家的二爺蘇景明氣吁吁地趕了上來。
蘇景明比繡春小一歲,十六,生得面如桃花,很是漂亮。蘇家雖富,卻也攔不住旁人背後的口舌。村人笑話他,十六歲了還這般癡癡呆呆。不過繡春倒不這麼認爲。在看來,蘇景明很聰明。唯一的憾,就是他或許到老,也都只會是個像此刻這般的一個大孩子而已。
“二爺!”
停住了腳步,轉朝他出笑容。
蘇景明停在了跟前。因爲跑路,他大口地息。白皙的一張面龐微微泛紅,雙眼明亮如同寶石,泛著快活的。
“繡春,”他說,“我送你回家!”說罷不由分說,一把便搶過揹著的藥箱。彷彿生怕會跟他搶,奪了便飛快朝前而去。走了十幾步,發現繡春沒跟上來,停住了,回頭看向,疑地問道:“繡春你怎麼不走?是不是疼走不路了?我來揹你!我力氣很大的!”
他說來就來,捲起袖子蹲了下去,要讓繡春上他的背。
繡春笑了起來,正要說話,後頭又傳來一陣踢踏腳步聲,伴隨著幾聲“二爺”的呼喊,蘇家小廝旺財追了上來。
“二爺,剛還看見你在屋裡,一轉眼就沒影了,果然是跑了出來。快回去把字寫完!要不然先生知道了,爺您是沒事,我的手心就慘了!”
旺財朝蘇景明懇求。
“我不回去!那些字七拐八拐的好難寫!我寫了好多遍也記不住。我就不回!”蘇景明發脾氣,頓足嚷了起來。
“繡春姐姐,你幫我勸勸。二爺他聽你的……”
旺財無奈,只好轉向繡春,苦著臉求助。
繡春便對著蘇景明笑道:“二爺,回去先把字寫完好不好?我跟你說,我爹從前教我寫字時,哪怕字再難寫,我也一定要先寫完纔出去玩的。”
蘇景明垂下了頭。繡春看過去時,見他一雙長長的烏黑睫微微,眼神裡流出無限的委屈。一時心,差點就要改口了,生生忍住。
“真的嗎?”他終於擡頭看向,怏怏地問道。
“真的!”鄭重點頭。從他上接回了自己的藥箱。
蘇景明終於一步三回頭地跟了旺財回去。等他影消失在視線裡,繡春笑著搖了下頭,這才繼續上路。快村口時,看見路邊的一向坡上長了片馬齒莧,鮮可,便放下藥箱過去採摘。邊上正路過幾個村婦,看見背影,笑著招呼道:“繡春,採了作藥呢?要不要幫你?”
馬齒莧確實可藥,清熱利溼、解毒消腫,種子還有明目功效。但繡春現在可沒打算摘回去當草藥,而是炒菜吃。晚上父親回家。到時候沸水焯一下,打兩個蛋炒炒,就是一盤菜。他最吃了。正好趕上這時節厚多,口最,再過些天,就會變老了。
繡春和村婦閒聊片刻,也採了滿滿兩把野菜。回家後,先將今日用過的金針投藥房側特設的一個鍋裡煮沸消毒,眼見日頭有些西斜了,去院裡收曬著的草藥,了下乾溼。
照這天氣,再曬個兩三天便好進行下一步炮製了。
繡春收拾好草藥後,估著父親也快回家了,便開始燒晚飯。自母親去後,父二人相依爲命多年,對這些家務事早練就得在行。飯在竈膛的裡鍋燜著,用外鍋炒了個小蔥茭白和蒜薹,又燒了條前幾天養在缸子裡的鯽魚,接著準備炒馬莧菜。去櫥櫃裡放著的蛋時,了個空,這才記起來前天已經吃了。正埋怨自己心,忽然聽見外頭院裡有人喊,忙了竈裡的火出去,看見村裡的丁三艘手上提了個小竹籃站那兒,笑瞇瞇道:“繡春,籃子裡有幾隻我家母生的蛋,還有一包新炒的夏茶。夏茶糙,不值錢。只前回我記得聽你提過,說能做紅茶養胃,我便挑了葉最的一包,你別嫌棄。”說罷遞了過來。
繡春忙推辭,架不住丁三嫂的遞送。最後把籃子往地上一放,“繡春,三嫂子不和你拉扯了,還趕著回去燒飯。”說罷轉匆匆而去。
村裡人大病小病都找陳家父醫治,見他們不收錢,便送東西表答謝。這樣的場面時常發生。丁三嫂轉眼便跑了,繡春只好朝背影大聲道了謝,提籃子進去。炒好蛋馬齒莧裝盤,又拿出特意打來的一壺上好老酒,放在熱水中溫著。見晚飯準備好了,打水回自己房裡洗頭洗澡。洗完了,換回子打扮。穿了涼快的青布夏衫,在屋裡點了自制的薰蚊艾草香後,便搬了條竹椅坐到門口,一邊在晚風裡晾著還沒幹的長髮,一邊等著父親回來。
的父親陳仲修,現在雖然是個守窮的鄉間郎中,但出其實卻有些來歷。哪怕是在遠離上京的雲水村這種小地方,說到京中的金藥堂陳家,也是有人知道的。金藥堂百年招牌,與京中另家季姓人所辦的百味堂一道,爲太醫院供奉藥,陳家佔大頭。每年秋的河北祈州藥市,四面八方藥商雲集,東貨西易,卻一直有個規矩,陳家人未到,藥市不開盤。可見金藥堂在行業裡的地位。
陳家子嗣自上三代起便羸弱,一直單傳。到了這一輩的陳振時,除了長,終於得了陳伯康陳仲修一對孿生兄弟。陳伯康是長子,擅經營之道。陳仲修則天資聰穎,通藥理。兩兄弟關係也好。倘齊心掌著陳家的金藥堂,祖業必定更上一層樓。偏陳仲修後來卻在婚姻事上與自己的父親起了衝突。當時老爺子替他相中了一門親事,方是珠寶世家,近族裡又有做的,不僅門當戶對,而且這門聯姻對家族也大有裨益,但陳仲修卻執意要娶董蕓娘爲妻。
三十年前,還是先帝宣宗朝時,董蕓孃的父親董朗任四品中書侍郎。在十歲那年,朝廷出了樁蜀王謀逆案。董朗被政敵誣告牽涉其中,下獄冤死,繼而抄家。幾經顛沛,後被賣風月之地。年輕的陳仲修在一次應酬中,偶然結識了即將要被老鴇梳攏的蕓娘,被一曲琵琶所。知世後,更是憐惜。二人漸知音,互生愫。陳仲修後來便替贖了,決意娶爲妻。
陳家雖世代布,但在京中素有名,不但時常出達貴人府第,祖上甚至因了所造靈藥之功,被先帝賜了嘉匾。那塊匾額一直高懸在金藥堂的正堂牆上。這樣的家世,陳老爺子又向來嚴厲古板,如何能容忍兒子娶一落風塵的罪臣之爲妻?父子遂發生激烈矛盾。最後一次衝突時,盛怒之下的老爺子放話,倘若他執意娶那個子,那便去陳家爺的皮,往後他也再不認這個兒子。陳仲修竟真應他的話,把家業撒手丟給了兄長,帶了蕓娘便離家而去。幾經飄零,最後落腳到了蕓孃的祖地杭州。夫妻二人安貧樂道,在這裡一停就是十數年,再也沒回京城一步。
繡春至今還記得自己的母親。貌極,才極高,子也極溫。論容貌,自己不過繼承了七八分。至於才和子,那就完全不能比了。可惜子一向不大好。據說原本是不合宜要孩子的。但發現有了繡春,想替丈夫留一點骨,仍堅持生了下來。大約正是這樣,這才加劇了的病癥。陳仲修雖有一手岐黃絕技,面對自己妻子的病,卻也迴天無力,雖百般調理,到繡春六歲時,還是去了,自此剩父倆相依爲命,一直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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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春的頭髮晾乾了,隨意編了條辮垂前。眼見天漸暗,父親還未回,等得有些心焦。正要去村口等,忽然看見一個影出現在門外竹林側的青石道上,定睛一看,正是父親踏了夕而歸。心中一喜,急忙迎了上去,第一句便埋怨,“爹,怎不早些回?你腳不好,天暗了,萬一看不清路摔跤怎麼辦?”
幾年前陳仲修外出上山採藥,不慎跌了一跤,折斷骨,養了大半年纔好。繡春此時還心有餘悸。
陳仲修不過四十,兩鬢卻已略染白霜。頭綰方巾,披長衫,目清炯,形清瘦而拔。聞言哈哈笑道:“傻閨,你爹又不是三歲孩,哪裡那麼容易摔跤?這不是回了嗎?”
繡春幫他從肩上卸下後揹著的四方竹筐,揭開蓋子看了眼,裡面裝滿了草藥。
“這回你爹去大師父那裡,不但喝到了上品尖,還在山上採了不好藥。上回跟你提過的紫珠葉、苧麻,都是極好的止良藥……”
“知道啦——明天我會收拾的。爹你先去衝個涼,水我已經給你放好了。然後咱們吃飯。我做了紅燒魚、蔥茭白,還有你吃的馬莧菜炒蛋。馬莧菜可了。蛋是丁三嬸拿來的。哦對了,我還給你買了酒呢。只是不許你多喝,免得你又醉……”
繡春親暱地挽住父親的手臂,嘀咕著和他並肩往屋裡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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