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王厚已經不會再吃驚於韓岡頭腦的敏銳,很乾脆地點頭:“兩個都是。是半年多前政事堂發回來的堂扎,裡面附了李經略的奏疏。李經略在奏疏中說秦州渭水兩岸有無主閒田萬頃,可供屯墾……”
半年多前,那不是李師中剛到秦州上任的時候?!從他的奏疏中看,很明顯是要向朝廷申請屯田渭源、古渭,這本是在爲王韶的計劃背書。韓岡驚道:“經略相公原本是支持機宜的?”
“李經略剛來的時候,本就是支持大人的,連向鈐轄都沒二話——哪人不喜歡功勞?只不過等大人兼了管勾蕃部之職,又有了專折之權後,便一夜風頭轉向。”
“難怪!”韓岡嘆了一句。管勾蕃部原是向寶兼任;而專折之權,意味著王韶在必要時,可以繞過經略司而直接向天子遞上奏章。一個被奪了權,一個無緣分功,當然不會再支持王韶,明裡暗裡地反對,也是理所當然。
“也難怪當初機宜要在渭源築城時,李經略不明加反對,而是嘆著沒錢沒糧,說是要挪用軍資糧餉來資助機宜的計劃!”
“是啊,當時還以爲他不想惹怒王相公。現在一看,原來是這麼回事!”王厚的心很好,王韶無意中揭破了李師中的底細,了推計劃的最佳助力。
只要王韶用同樣的言辭將渭源、古渭的屯田之利奏報上去,難道李師中還能覆口否認不?如果他反口,王韶便更有理由向天子申訴李師中對開拓河湟的干擾。而“奏報反覆”這個罪名,也足以讓李師中滾蛋。
“對了,爲什麼這事沒早發現?”韓岡心中起疑,若是早點發現此事,王韶早前本不會陷進退不得的窘境。
王厚尷尬地笑了起來,這當然是王韶自己問題,“當時大人正帶著愚兄在各城寨探風,一個月也會不到秦州一兩次,沒有想起要去翻看堂扎和朝報。”
韓岡眉峰微皺。孫子都說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來自千年後的韓岡,更明白信息有多麼重要。報就在邊,但不去研讀,就跟沒有一樣。朝報、堂扎都是蘊含著大量報,怎麼能因爲忙碌,而忘記翻看?!這的確是王韶的疏忽。
“對了,玉昆……你是不是要搶春牛?”王厚岔開話題,左顧右盼一番,忽然問道。
韓岡點了點頭,這纔是爲什麼他一大清早就往城外跑的原因。以他的格,纔不會無故湊這種無聊的熱鬧,“家嚴是叮囑過小弟,要帶上一塊春泥回去。”
“那就難怪了!”王厚點著頭,又道:“愚兄便不湊這個熱鬧了。玉昆你待會兒要小心一點,別被踩著了。不然明天可上不了馬!”
“別被踩著了?”韓岡喃喃地重複了一句,他回頭了一眼後狂熱的人山人海,猛地一陣寒戰,忙扯著又要出人羣的王厚和王舜臣,笑道:“有王兄弟在,還得到小弟出手?”
強留下了王舜臣,韓岡和王厚往人羣外去。踩踏致死的新聞,韓岡前世沒有聽說過,萬一出了意外,當真是死不瞑目。而王舜臣的重心低,底盤穩,手夠好,長相又是兇惡非常,即便在蜂擁的人羣中,也不用擔心他會有任何危險。
當最後一名員過鞭子,轉而回,鑼鼓聲便喧天而起。李師中領著員,向後退出了近百步。他們這一退,場中的氣氛頓時繃起來,千百人蓄勢待發。
鑼鼓敲響了一個變奏,人羣中央,一顆繡球帶著條紅綢往向空中騰起,就像點燃了煙花的引線,嘩的一片狂躁聲響,震全場。如山崩海嘯,如巨浪狂,千里長堤被洪水擊垮,人流山呼海應,奔涌而上。
韓岡看得暗自心驚,若他還在瘋狂的人羣中,說不準就會被推倒踩死,難怪王厚要他小心一點。看著他們瘋狂的程度,甚至不遜於後世那些追捧韓星的歌迷們。如行軍蟻掠過雨林,又如蝗蟲途經田野,更似洪水掃過大地,眨眼的工夫,與真牛一般大小的春牛便不見蹤影。
韓岡滿腹抱怨,他的前當真是鑽在書堆裡拔不出來的書蠹蟲,有關搶春牛的記憶,竟然一點都沒有。要不是王厚提醒了一句,沒有半點心理準備的自己,別說搶春牛,能保住小命就不錯了。
無數隻手從破碎的春牛上一把把地往懷裡揣著泥土。沒能搶到的後來者,直接便將主意打道了已經揣著春泥往回走的幸運兒上,因此而廝打起來的不在數。
一塊土,承載著百姓們對收的,也難怪他們如此瘋狂。韓岡嘆了口氣,他老子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弄一塊土回去,據說對養蠶很有好,還能治病。不過,他今次要讓父母失了。王舜臣高太矮,他的影早在人羣一擁而上時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看他這樣子,保住自己也許不難,想要弄回春泥怕是沒可能了。
不過韓岡今次卻猜錯了。
“三哥,你真是好帶契!日他孃的,沒想到瘋這樣!”
好不容易出人羣的王舜臣,渾狼狽不堪,在韓岡面前大聲地抱怨著。他上下的衫都已經破破爛爛,蓬頭髮,連帽子都不見了蹤影。
韓岡賠著笑,覺得自己是有些過分了。但只見王舜臣往袖中一掏,竟然出來海碗大小的一塊春泥來。
王厚大笑出聲:“好你個王舜臣,竟然藏得這麼大的一塊出來。虧你本事!”
韓岡也驚了一下,贊著:“王兄弟當真本事!”
“這算什麼?”王舜臣拍著脯,放聲大笑,“俺在千軍萬馬裡都能殺個七進七出,何況搶個春牛?把衝鋒陷陣的事給俺,保管放一百個心!”
王舜臣的位雖卑,尚未流品,但已經可以帶上一個指揮的兵力。王韶已經要讓他先去甘谷城領兵,積攢下一點軍功,等河湟開邊的戰爭正式開始,便能及時派上用場。王舜臣現在也盡做著統領大軍,踐踏敵陣的夢。
春牛搶盡,祭春儀式也到了終點,鑼止鼓歇,人羣遂紛紛散去,只留下了一地,一片狼藉。而在春祭儀式結束後,府衙裡還有慣例的宴席。
一隊在儀式舉行時充作儀衛的騎兵,護送著地位最高的李師中和竇舜卿回城,剩下的員也是三五羣,好的走在一起,往南門走去。只有王韶幾乎是孤零零地站著,唯獨吳衍陪在旁邊,看他們的樣子,明顯的已經被秦州場給排斥了出去。
當然,其中有多是畏懼李師中的威勢,有多是真心反王韶,其實並不難判斷。在場上,表面上言談甚歡、誼非常,背地裡捅刀子纔是常態。沒有利益之爭,很會有人把事做得這般絕——而與王韶利益相沖的,唯有王韶在經略司中的幾個頂頭上司,除了李師中、向寶,便是剛來的竇舜卿了,連張守約都樂見王韶功。
王厚看著自己老子如今的人緣,也不苦笑。王韶要升古渭爲軍,就是在跟李師中攤牌,州中吏選邊站也是理所當然。從眼下的局面看,王韶與李師中的第一陣算是慘敗。
“多虧了玉昆你的計策啊……”
“計策?”韓岡一向很在乎自己的形象問題。他並不願意給人留下滿肚子謀詭計的印象,這對他日後的發展全無好。韓岡很明白王韶對自己有些看法,他並不想加深留給王韶的心機深沉的印象,“別說得跟謀詭計一般。真要說謀略的話,也是謀,不是謀!”
“謀?”王厚沒聽過這個生僻的詞彙。與謀相對的謀略,就做謀嗎?
“不是在暗地裡謀算他人的詭計,而是以煌煌之師臨堂堂之陣,明正大的策略,放在天化日之下說出來也沒問題的策略,便是謀。即便明著告訴李師中,我們要上書朝中,他又有什麼辦法?正如下棋,落子在明,但照樣能分出勝負。陷其於兩難之地,對手不得不應子,這便是謀的使用之法。”
“謀?”王厚再次念著這個陌生的詞彙,韓岡的解釋使他有了一明悟。比起謀詭計,韓岡所提議的計策,的確明正大。但也是一樣咄咄人,讓李師中無法應手。再回想起韓岡于軍庫對付黃大瘤,於押運之路上對付陳舉,於伏羌城對付向寶家奴,還有……利用傷病營對付自己的老子,每一件事都看不到任何謀的痕跡,而是坦坦的行事,這樣的做派無人能挑出破綻來,卻也照樣一樁樁的遂了韓岡的心思。
不愧是韓玉昆!王厚只覺得他今天第一次真正看到了一名士子心中的風霽月。韓岡的心智才,還有人品,都讓王厚敬佩萬分。
有助力如此,王厚也不再擔心他父親在事業上的能否功。當初下的一點本錢,如今已經收穫到了累累碩果。
王厚扯著韓岡的袖子,“玉昆,你明天就要去東京了,愚兄已在惠樓爲你訂下了一桌餞行酒。今天我們兄弟一定要好好地喝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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