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已經到了二月中旬。

天氣還是有些輕寒，但汴河兩岸的垂柳枝條已經有了融融綠意，而站在汴河邊，也能看到河面上的冰層一天天的消失無蹤。街巷上的行人因爲天氣轉好的緣故，多了不。

不過街巷上的氣氛稍顯繃，本來前些日子還有些對自己充滿自信的士子，在街上游逛。但再過三天就是科舉的禮部試，從七八天前起，街上和酒店裡的讀書人，倒真是一個也見不到了。

而韓岡這邊，自前日在王安石府上慷慨陳詞之後，他就沒有再去見過王安石。當日所言的幾條計策，王安石究竟用還是不用，也不是他所能左右的。韓岡明白，王安石他們不是自家手上的傀儡，自己怎麼說他們就會怎麼做，他們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

但韓岡更清楚，他的一番話已經在王安石等人的心底埋下了種子，等到合適的時候就會生發芽。不管怎麼說，就是看著老鼠一個勁地在面前蹦躂，即使沒有任何危害，也已經夠噁心人了。何況領銜舊黨的諸多元老重臣，還有爲赤幟的司馬，他們不是老鼠，是老虎！

韓岡的一番言論就是惡魔的勸，開花結果不一定是現在，但總有茁壯長的一天。

以韓岡對章俞的救命之恩爲名，章惇則來過兩次。但兩次會面，章惇絕口不提有關變法之事，韓岡也當什麼都不知道，也是一點也不提。而劉仲武，於章俞同樣有救命之恩，韓岡看章惇的樣子，對他很是看重，看起來即便在向寶面前失了寵，劉仲武還能在章惇幕中混出頭來。

在等待告發下的這段時間裡，韓岡一衆逛過了類似於後世娛樂中心的桑家瓦子，在裡面聽了說三分，諸多雜劇，還看了一場著上只穿兜布的相撲。

桑家瓦子是娛樂場所，而大相國寺則是小商品市場。趁著每月五次大相國寺開放，所謂萬姓燒香的日子，韓岡進寺鄉隨俗的燒了幾炷香，但主要還是參觀遊玩的用意居多。

萬姓燒香只是個名義，實際上大相國寺開放的目的卻是集市。尤其是從大門到主殿，有賣花鳥蟲的，也有賣家用擺設的，東京城裡諸多尼庵道觀，也在相國寺中有著固定的鋪位。那些尼姑道姑日常無事時做的紅，都在攤子上擺著發賣。

與一到相國寺，就雙眼發的路明和劉仲武不同，韓岡對逛街店的興趣不大，兩次都是走馬觀花地轉了一圈——第一次來時就買了點帶回秦州的禮——便往後殿走。

不得不說韓岡過去對大相國寺有很大誤會。這座皇家叢林名義上是一座寺，但其實是幾十個僧院組。而且裡面的和尚不是一個宗派，有律宗，也有禪宗。

律宗的弟子端正嚴肅的雙手合十，低頭念著經文，而兩個禪宗的和尚在旁邊曬著太打打機鋒，這樣的況很常見。但不論是哪個宗派，香火錢都是要收的。

兩次到大相國寺，韓岡都在寺轉來轉去，香火錢給得不。這不是他虔信浮屠，而是想找幾個有點水平的和尚去秦州。無論是黨項還是吐蕃，每一個蕃部幾乎都是虔誠的佛教徒——慣做的殺人放火，並不會影響他們對浮屠的崇拜。

所以韓岡當日給王韶出的主意中，便有一條就是向河湟蕃部派出。可韓岡現在發現他想得太簡單，走馬觀花一樣的閒逛，要是能撞到一個有心一建功業的和尚那就有鬼了。而且東京城如此繁華，那些賊禿又怎麼會放棄花天酒地的夜生活？！

此時和尚娶妻的況不，“沒頭髮浪子，有房室如來。”這是如今對娶妻生子的僧人的戲稱。當韓岡看到一個溜溜的禿腦袋旁邊，傍著一位千百的人，他便放棄了搜尋，這個問題讓王韶頭疼去好了。

這一天，韓岡久等不來的告終於發到了手上。

誥院的廳中，一名黑黑瘦瘦的蒼老文，展開畫軸一樣的告，正用著一子怪異的廣南口音，念著上面的文字。

韓岡對此很是憾，本以爲今天能見到正擔任監誥院一職的蘇軾，卻沒想到只是一個吐字不清，腔調怪異的廣南佬出來。

韓岡在下面垂手肅立，努力想聽明白他到底是在說些什麼，但這個黎或是李判院見鬼的廣南腔調，讓韓岡聽得一頭霧水。只聽清了自己的名字，並確認了他的告不是由四六駢文所寫——當然他也不夠資格。只有侍從以上的告，纔會四六駢驪，寫得文采飛揚。如韓岡這等青袍小臣，他的誥能由駢文寫就，只會是遇上誥院的員和書辦想練練筆的時候。

正常的京朝和選人之間有著天壤之別，禮節的問題忽視掉也無所謂。今天顯然心不好的誥院判院，並不想跟韓岡說什麼恭喜之類的套話，他將韓岡的告裝回到錦囊中，遞給一邊的令史，反就走了進廳去。

令史和令丞差一個字，但一個只是小吏，而另一個則是人。判院能拿大，而尚書省中的積年老吏，敢於欺矇上，卻不會無緣無故得罪人。

他笑瞇瞇地走到韓岡面前，彎腰低頭，雙手將告錦囊奉上。

韓岡一笑，接過錦囊。回頭使了個眼，站在院中等候多時的李小六，心領神會地走上前，捧上了一貫銅錢。這是新得銓後，慣例給人的賞賜。

這錢令史收得心安理得，韓岡得理所當然。而除此之外，韓岡在拿到告前，還向誥院繳納了三足貫的大錢。這綾紙錢，也可以說是工本費，不的話，誥就拿不到手。前兩天，韓岡讓李小六吃力的將三千枚小平錢挎在上的時候，不想著，僚機構果然都是一個德。

令史恭喜了韓岡兩句，拎著錢串子送了韓岡出門，便走了回去。韓岡拿著價值三貫的錦袋，盯著緞面上的雲紋看了半天，突然右手用力，五指一收，裡面撐起誥綾紙的兩纖細木軸，就在他的掌中彎曲變形。

“人？！”李小六在韓岡後驚道。

韓岡慢慢地鬆開手，告所用木軸的質地應該很不錯，一下就恢復了平直。

韓岡掂了兩下，輕飄飄的。爲了這個像畫軸一樣的東西，他費了多辛苦，因他而死的冤魂也不知多了，因爲他，很快朝堂上又要捲起軒然大波，辛苦到最後，也不過換來了這個東西……而且拿到手上前，一個猥瑣不堪的小吏著一口破爛的黃牙，跟他比了三手指：“三貫。”

雖然只是工本費，但韓岡還是覺得心裡怪怪的。

把錦囊收進懷裡，韓岡領著李小六離開誥院衙門。就在誥院大門外，路明滿面笑容地迎了上來，“昨日劉人得，今日韓人得。果然是燭花連，可喜可賀。”

韓岡笑著，方纔複雜的心好似已消失無蹤：“折騰了這麼久，終於能拿到手，也算不枉我的一番辛苦。”

“人得之艱，這世上有人能比。”路明深有會地點頭附和，完全沒有一點羨慕嫉妒之意。

韓岡得之辛苦，路明已是一清二楚。他這些天來，一點一滴從李小六、劉仲武還有韓岡本人這邊，打聽到了許多支離破碎的信息，如同拼湊一幅散碎的拼圖，路明拼出了韓岡從布一直到今天走出誥院的艱難道路。

路明有時在想，如果是自己在韓岡的位置上，怕是骨頭都能拿來敲鼓了。

時已近午，韓岡三人在路邊找了家腳店，找了個僻靜的角落，點了幾個酒菜，韓岡便把告從懷裡取了出來。

打開錦囊，出告，是個木軸長度只有不到一尺的小卷軸。

據韓岡所知，宰執的告都是金花五綾紙所制，而且是十六七層綾紙裱糊起來，犀角爲軸，彩繫帶，由紫網罩著，連裝告的袋子也是用最上等的雲錦起。

而他手上的這個從九品的告則是最普通的五六張白綾小紙疊合，用的是木軸青帶，袋子也是普通的錦緞。

路明和李小六著脖子盯著韓岡手上的這個卷軸，不管形制再簡陋，但這畢竟是員的憑證，多人一輩子都弄不到手。

“人，快打開看看。”李小六催促著。

韓岡嗯了一聲，滿不在意，他的差遣早定，經略司勾當公事兼理路中傷病事宜，判司簿尉的本究竟定得如何，其實並不重要，只是關係到俸祿多寡而已。

解開卷軸上的繫帶，韓岡將之展開。幾行端正的楷書佔去了告卷軸中心的位置。

“縣縣尉？”託前世走南闖北的福，韓岡地理的水平很高，很快便將自己的本與記憶聯繫起來，“是新市吧？”

縣縣尉就是他的本了，不過韓岡不用去縣應差。這個時候，在縣必然另外有個縣尉，管著縣中兵事和捕盜，那是他的差遣。而韓岡的縣縣尉只是發工資的憑證，他的工作在秦州。

說起來差遣和職分離的這個見鬼的制是在很好笑，不過這也是從晚唐五代流傳下來的後癥，不是輕易可以改。

只是韓岡又納悶起來，能在後世留下名號的地區，怎麼是下縣？

判、司，是州中職，簿、尉，是縣中職司。因爲天下四百軍州，兩千餘縣，人口、稅收、地理、歷史各不相同，所以這些州縣就被分個“赤畿上中下”等七個級別出來。由此而來，同樣是從九品的判司簿尉，其實裡面也分了個三六九等。

新的進士，他的本會是州的判、司，或是次畿縣的簿、尉，而九經則下一等，爲州判、司，縣簿、尉。再往下，是五經、三禮諸科。而韓岡這樣布，則是倒數第二檔，下縣主簿縣尉而已，只比花錢買的進納高上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