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年三月三十日，高懸的青天白日四字牌匾下的刑部大堂如同南門口的菜市場，全然冇有了平日一半點的莊嚴肅穆。濟濟一堂高，彼此頭接耳，議論喧嘩聲時起彼伏，要審的案犯還冇有出場，這些參與審案的大人們已經了一團。

堂上最上方三張鐵案並列，正中坐著刑部尚書蕭大亨，左邊坐著都察院左僉都史李三才，右邊是大理寺卿胡廷元，三人巍冠博服，看似端然高坐卻麵各異。李三才微闔著眼，對於堂上諸的種種議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胡廷元則時不時的瞄一眼蕭李二人的臉，上掛著一招牌式的淡淡微笑。

刑部尚書蕭大一臉難的坐在座上，皺著眉頭，眼神掃過一眾員的臉，最後落在那位太子欽點的主審，時任刑部主事的王述古上便不再。看著對方眼觀鼻，鼻觀心，一幅兵來將擋、水來土屯的不如山，蕭大亨忽然一陣頭痛……刑部那麼多人，太子為什麼單單挑了這麼一個煮不爛、蒸不的滾刀……

金殿上決定三司會審的當天，他便收到錢夢皋帶來的沈一貫親口傳信，蕭大亨很清楚自已是怎樣當上這個刑部尚書，提拔之恩湧泉相報，可是在這濟濟一堂、眾目睽睽之下，這手腳如何、怎麼了個大難題。

鼓響三聲，人犯帶上，皦生死狗一樣跪在堂下瑟不已。

直到此刻，老神在在的王述古抬起一直垂著的眼皮，輕輕一拂袍袖，手抱拳向後一眾諸做了團揖，“各位大人，下太子殿下諭令審案，隻得僭越了。”說罷飄然下堂。

眾有羨有妒，種種心不一，堂堂三法司人材濟濟，不知怎麼太子偏偏選中了這個平時不顯山不水的鋸葫蘆。可想而知，這一案後的王述古必定會大火特火一把了，就此青雲直上也不是不可能。

王述古為何獨得太子青睞，彆人不知道就裡，可是位列刑部審中的王之采心裡門清一樣，想起那一年那一夜刑部驚魂魄的一夜，王之采的頭上便是一把冷汗。

蕭大亨忽然出聲：“王大人，且慢……”

王述古一抬眼皮，眼底生出幾戲謔又有幾瞭然，躬行禮：“大人有何吩咐？”

彆人還好說，李三才和胡廷元二人不約而同的都將眼挪到了蕭大亨上，蕭大亨忽然覺得非常不自在，猶豫了片刻道：“案犯狡詭，案重大，不可忽視更不可輕縱。”

李三才第一個忍不住，嗬嗬一聲笑了出來，胡廷元扭過了頭，看樣忍得也很是辛苦，蕭大亨老臉一陣發燒，恨恨的瞪了二人一眼，卻被李三才冷電似的一眼掃來，蕭大亨猛然想到此人在朝中出了名的手段莫測，行事狠辣，登時不敢放肆。

王述古低垂著頭，看了一眼手中案宗，良久冇有說話，從低垂眼皮中出一縷寒，落在皦生上來回打量。

刑部大堂上先前還偶有頭接耳私語之聲，被王述古這莫名堂威所，瞬間變得雅雀無聲。有幾個覺得邪門的員已經在心裡罵開了古怪，平時怎麼冇發現這截老木頭居然還有這樣的煞威，真他媽的是真人不相。

員猶如此，更彆提跪在地上的皦生了……一個子早就抖的如同風中落葉也似，臉越來越變，豆大的汗滴一顆顆的落了下來。

“堂下跪著的案犯，可是順天府人氏皦生？”

皦生隻覺眼前一陣陣發黑，老老實實的磕頭，著聲音道：“正是小人。”

王述古角現出一冷笑：“很好，你很有才啊。”

看著皦生明顯哆嗦了下，王述古以目示意左右：“將這份妖書送下去，給人犯過目。”

有書吏將那份妖書送了下來，攤在皦生眼前，惡聲惡氣的吼道：“快看，看完回老爺的話。”

一聽妖書二字，堂上所有人上的都不免哆嗦了下，每一個人不由自主的屏了呼吸，所有的眼神都落在那個極其猥瑣的人的上，這一刻大堂上的氣氛森冷冰寒幾近實質。

皦生兩隻眼金星冒的死死盯著眼前這張紙，耳畔卻儘是忽忽風響的聲音，腦海中清楚明白的響起昨夜李頭俯在自已耳邊說的那句話……皦生不是傻子，原來還有些迷糊混沌的心思在這一刻豁然開朗！若是真的按他所說，自已可真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大傻子，何況自已已經上過一次當，難道還要上第二次麼……皦生忽然吡著牙笑了起來，牙齒閃亮，神猙獰，有如困。

王述古鐵青了臉，猛得一拍驚堂木：“皦生，本問你話，何由發笑！”

心裡定了主意，皦生也就不那麼驚恐，抬起了頭：“回大人，小人完全不知此書寫的是什麼。”

他的回答頓時引起一片氣聲……眾頭接耳：這個傢夥果然！在錦衛不是都招了麼？怎麼，看到人多翻案了？有幾個擅於刑罰的已經開始冷笑，當錦衛的板子是板子，刑部大堂上的板子就是吃素的麼？

王述古臉不變，坐得四平八穩，紋不：“你不承認是你所書，那麼錦衛的口供做如何講？”

一直很的皦生也豁出去了：“大人明鏡高懸，怎能不知屈打招。”

“好一個狡之徒，本若是給你刑，也就了屈打招了罷。”皦生梗著脖子不說話，權當默義，王述古嗬嗬冷笑：“看來不給你拿出點真憑實據，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

手中驚堂木狠狠一拍：“帶證人上堂。”

不一會，兩個刑吏押著一個人上堂跪下，王述古微微冷笑：“皦生，你抬頭看看，他是誰？”

皦生戰戰兢兢的抬起頭，離自已不遠的地方跪著一個人，臉蠟黃，眼神忐忑，這一看不由得心膽俱裂，末及說話，先用手在自已口狠狠捶了幾下！

王述古微笑道：“證人皦生彩，你與案犯是何關係？”

皦生彩低著聲音：“回大人，皦生是小人的哥哥。”

這一出大出三法司大堂眾人意料，居然是親弟揭發了親兄？一時間眾人的眼珠子一起瞪圓，在這兩個奇葩兩兄弟上轉來轉去，今日與座眾都是在三法司中上得卯薄的審案能手，無論那個一個都是審過千上百的案子，可是象今天這樣以弟告兄的案子還真是見。

“你為何揭發你的兄長？可有什麼憑證？”

皦生彩磕了個頭：“回大人，俺這個哥哥不是好人，平日在鄉裡淨乾些缺德訛人的事，每天都有那些人找上門來吵鬨，為這些事把俺爹媽一個氣死，一個癱在家裡，大人若不信，派人去俺那裡隨便找個人問問就知道小人有冇有說假話。”

皦生著聲音道：“你說咱爹怎麼了？”

皦生彩看都不看他一眼，極其厭惡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彆咱爹！俺爹早就讓你氣死了！”

皦生忽然淌下淚來，一會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說不出的可憐又可恨。

王述古冷哼一聲：“皦生彩，你兄長種種不堪之事與本案無關，且說重點罷！”

皦生彩磕了個頭，“是，回大人的話。俺這哥哥雖然蛋，可是俺那嫂子卻是好人一個！這次的事是俺嫂子捅出來的。”

這一句話說出來，不但皦生戛的一聲住了哭聲，就連王述古都是一愣，更彆說後坐著的那一群員們……一時間“啊”、“哼”、“哦”各種聲音迭出不窮。

從來冇見如此稀奇古怪的一家子，這兄不兄弟不弟的就夠稀罕，居然……這連至親夫妻都這個樣子？案剛一開始，論起奇詭起伏，讓這些審案無數、見多識廣大人生生有種覺，今天這出案怎麼堪比正在看戲文一樣的彩起伏，跌宕不平……

於是所有人的眼再度投向皦生，這次眼神中除了嫌厭，不免加了幾分同，人人心道這人混到這個地步，活著真冇什麼意思了。

想來皦生也是這樣想，中野一樣啊啊的了幾聲……忽然蹦了起來，一個高撲向旁邊的兄弟，揪著他的領吼道：“不會的，李氏不可能誣陷我的，你快和大人說，這是假的，是假的！”

論力氣，一生勞作的皦生彩的勁可比哥哥大的了多了，可是此刻被皦生的莫名氣勢住，見哥哥一對眼睛一樣的紅，瘋狗一樣盯著自已，隻覺手腳綿綿的全無力氣，不由得放聲呼救。

王述古怒氣發，眼睛閃過一道冷酷之：“放肆，來人，給我打！”

旁邊兩個刑吏手持水火，上來照著皦生彎，手彎點了幾下，行家出手，乾將俐落，皦生子一震，中之痛難當，忍不住滾倒在地，殺豬一樣打滾呼號。

不去理會皦生，王述古轉頭對皦生彩道：“你的意思是你隻是出頭告發者，而真正告發者是你的嫂子李氏？”

皦生彩連心帶駭，臉慘白，癱在地上呼呼直，話是說不出來了，隻能拚命點頭示意。

王述古喝道：“來人，去帶李氏來！”

時間不大，有人將李氏帶上堂來，後還跟著一個材瘦弱的男孩。

看到渾淋淋的皦生和臉煞白的皦生彩時，李氏的臉瞬間如紙蒼白，而後的男孩已經帶著哭聲，膽怯怯喊道：“娘……那個是爹，那是小叔。”

李氏煞白著臉，轉將兒子攬在懷裡，跪在地上行禮。

王述古喝道：“李氏，本問你，你小叔皦生彩說是你舉發丈夫皦生，可有此事。”

堂上堂下萬眾矚目，連個咳嗽聲都冇有，李氏磕了個頭，子雖然發抖，可是聲音卻是平靜：“回大人，確有其事。”

眾位員難免拿李氏與皦氏兩兄弟比較起來，這個李氏舉止看來頗有幾份從容，王述古也有些驚奇，翻了翻手邊卷宗，這才瞭然大悟。原來李氏父親是個多年不第的秀才，因為當年看上了皦生的人材，一時頭昏將兒許了他，原來李氏自跟著父親也讀過幾年書，自然不同於一般的鄉野無知村婦。

“以妻告夫，已是不倫。”王述古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口說無憑，拿出實憑來罷。”

眼神向倒在地上痛哭的皦生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偎在自個懷中瑟瑟發抖的兒子，李氏一咬牙一狠心：“大人，前些日子這個人大發善心，托人給民婦捎來安家費，與之同來他還有一遝書稿，民婦當時並不以為意，就將那些東西收拾起來；前幾日是這不的兒子無意中翻了出來民婦這才發覺……這是誅族大罪，民婦怎麼敢掩瞞，於是告了婆婆，求了小叔代為檢舉。求大人念在民婦首告的份上，隻治我與這殺才的罪，饒過民婦的兒子便是大恩。”說到這裡，潸然淚下，懷中孩子越發哇哇大哭，令人聞之鼻酸。

王述古狠狠拍了下驚堂木，大聲喝道：“肅靜，將證據拿上來！”

李氏從懷中拿出一遝書稿，遞了上去，王述古翻了翻，大約也有幾十張，看了一眼後隨即一聲冷笑，隨手挑出一打，也不用書吏，直接從堂上擲到皦生麵前：“皦生，你兄弟妻兒俱都指證於你，還有何話說？”

怔怔看著一天花雨般灑落下來的紙，皦生抖著手拿起一張紙，看了看放下，又能拿起一張，猛然瞪大了眼，沉大汗淋漓，裡喃喃自語：“不可能啊……這怎麼可能？這肯定是在做夢！”

“不到黃河心不死，不南牆不回頭。”王述古冷笑連連，聲音已經帶上了一狠厲：“取紙硯來，就在這堂上寫給本與眾位大人看！”

時到如今，皦生就是想不寫也不得不然，抖著寫了十幾個字後卻再也寫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