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保送了薑雪寧出來, 麵上的神倒沒有什麼波，彷彿方纔過去的兩個時辰裡商談的，並非什麼驚天地一旦敗便會使人掉腦袋的事, 隻立在門邊道“和親那一日的守衛勢必森嚴, 留給姑娘行事的時間不多, 鄭保所能幫的也就如此了，餘下的還請薑二姑娘仔細謀劃。”

薑雪寧怔怔看著他。

來時腳步便不輕鬆, 走時腳步更顯得沉重, 幾度張口, 卻沒說出話來。

鄭保一雙平和清凈的眼, 彷彿看出了心中湧出的愧疚與不安, 朝寬似的一笑，道“長公主殿下是個好人，在下有恩當報。況以薑二姑孃的計劃來看，即便事發也多半隻是失察之罪, 既已做了決定, 還請姑娘勿要躊躇。”

上一世鄭保是為沈d所救, 沈d登基後便常年伺候在沈d邊，到哪裡都能瞧見, 做事也是仔細謹慎、滴水不。隻是這人著實不大起眼，薑雪寧平時也不很關注。直到最後謝危、燕臨謀反, 這人不聲不響拔劍殉主，才旁人知道，宮原有這樣一號鐵骨錚錚的男兒。

沉默了良久。

可要說什麼歉疚的話吧, 要人家“報恩”的便是自己, 實在沒有資格與立場，唯獨下臺階之前欠一禮, 向著這自己上一世並不放在眼底的人。

因謀事甚，今日是自己出了門來，回去時便在街上慢慢地走著。

市井煙火，皆在耳畔。

薑雪寧卻有些神思恍惚，等到得琉璃廠附近時，又去找了一趟周寅之。周寅之上一世曾背叛，所以不敢全信，並未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隻代他去辦幾件事，聽對方答應下來後，才返回薑府。

此時已是日薄西山。

臨淄王沈d選妃就在今日，若與上一世差不多的話，這會兒該已經出了結果。沒了自己攪局，薑雪蕙還帶了繡帕，這一世總該稱心如意了吧？

果然抬腳進門，便見丫鬟們都笑著在說話。

經過廳堂時也見裡麵擺了些宮裡下來的賞賜。

薑雪寧思忖著，上一世名聲算不上很好，宮裡那老妖婆更是極力反對，沈d卻直接選了拎著紅薑花繡帕的自己；這一世薑雪蕙的名聲同樣被自己帶累，宮裡隻怕也是有些非議和阻力的，可沈d還是沒什麼懸念地選了薑雪蕙。麵上看著不顯，心裡倒很念舊嘛。

孟氏和薑雪蕙的院子都靠著東邊，猜想們該是高高興興，懶得去尋們晦氣，腳底下方向一轉，便準備從抄手遊廊過垂花門繞西邊回自己的院子。

誰料想還沒走到，另一頭便傳來一陣喧鬧的聲音。

聽著竟像是薑雪蕙。

“母親！這又是何必？您別去了！”

“你放開，別攔著！原本好好的一門親事，十拿九穩，若不是壞了名聲從中作梗，哪裡能被人半道截了胡去？都什麼年歲了！眼看著就要出閣，還朝著外麵瞎跑胡混！往日裡請人來教的教養早丟不知哪裡去了，傳出去又什麼統？我非要去看看什麼時候才肯回來！”

“母親――”

孟氏一肚子都是火氣，一張臉繃著，快步走在前麵。

丫鬟們不敢攔，薑雪蕙攔不住。

薑雪寧聽著覺得這苗頭怎麼像是朝著自己來的？腳步才一頓，轉頭一看，已經同那邊走出來的孟氏對了個正臉。

孟氏平素也是個有涵養的貴夫人，此刻麵卻前所未有地難看，一瞧見便立刻喝了一聲“回來得正好，還不給我站住！”

薑雪寧皺起眉頭，沒明白怎麼回事。

朝旁邊薑雪蕙看了一眼，才發現對方麵容略顯蒼白，神雖然平靜，卻難掩眼角眉梢幾分黯淡，竟不很如意模樣。

臨淄王妃之位不都穩了？

還有什麼不滿意？

薑雪寧心底莫名冷笑了一聲，對著孟氏已是十分不耐煩“母親什麼事？”

“什麼事，你還能不知道是什麼事嗎？我薑家，還有蕙姐兒，簡直要淪為滿京城的笑柄了！”不說話還好，一說話這副理直氣壯的架勢，更讓孟氏心頭梗得厲害，“倘若不是你敗壞了家中名聲，到跟人胡混瞎鬧，哪裡有這些事？”

薑雪這才聽出了端倪。

眉梢一挑，真有幾分驚訝“難道王妃之位沒選上？”

這一次是真的出乎了的意料，這驚訝並無半分作偽。

可在孟氏看來卻紮眼極了。

怎麼聽怎麼像是挑釁，怎麼看怎麼像是嘲諷！

薑雪寧的目則是從上轉到了薑雪蕙的上，隻覺這件事有些不可思議，一是因為上一世沈d沒管旁人言語選了，二是因為回來時分明看見廳堂有宮裡為喜事賞下來的東西。

若不是被選上，哪兒會賜這個？

難道……

腦海裡冒出個可能來，可到底有些荒謬，自己搖了搖頭，嘀咕“那可真是太奇怪了。”

孟氏終於忍無可忍。

從薑雪蕙院中出來時本就有許多丫鬟婆子跟著，結果半道上就看見薑雪寧這時辰從外頭回來，如今京城裡的大家閨秀有幾個像這樣？

早先同燕臨攪和在一起，如今又同那蕭定非廝混！

整個薑家宅的臉都要被丟盡了！

孟氏一張臉上覆了寒霜，冷然道“往日你被那別有用心之人教歪了，可你總能找人來護著，連老爺都治不住你，無話可說。可臨淄王殿下選妃一事，事關你姐姐終大事，卻遭了你名聲拖累，平白錯過了正妃之位，便拿一個側妃之位也還要遭人閑言碎語！你已過了十九生辰，早不是能在外麵瞎鬧的年紀，倘若再不對你約束管教，還不知他日闖出什麼更大的禍事來！”

薑雪寧頓時愣住還真是側妃？

看向薑雪蕙。

薑雪蕙回想起的卻是選妃那一時所麵臨的難堪，便有溫昭儀為說話，蕭姝那些夾槍帶棒的言語，還有旁人暗含了諷刺的眼神，也依舊使覺到了幾分罕見的難堪。

孟氏擺手了邊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道“這就把二姑娘給我請回去，從今日開始足府中，把《戒》好好給我抄個百八十遍！若沒有我的準許，誰也不許放出門！”

婆子們得令，立刻朝薑雪寧走過來。畢竟孟氏是主母，們雖也知道薑雪寧不是個好惹的主兒，可這一回是拖累了大姑娘選臨淄王妃的事，便是老爺來了隻怕也不會給好臉，所以咬咬牙狠狠心，已決定一看薑雪寧有要反抗的苗頭便下重手。

事的發展可半點沒在薑雪寧意料之中，薑雪蕙竟沒被沈d選為正妃，先是驚訝了一下，接著便自然地生出幾分好笑的幸災樂禍。

誰讓素來不是很看得慣薑雪蕙呢？

真是怪了。

這一世可沒怎麼從中作梗，由此可見這兩人說不準沒什麼正經緣分。

隻是孟氏將此事歸咎到上，又讓由衷生出幾分反，眼見兩個婆子朝著自己過來，心底戾氣陡漲，眉頭一皺抄起旁邊搭花架的一木便揮著打過去！

心裡有狠勁兒，下手自然不留。

木敲在頭上上，實打實地疼，那兩名婆子連薑雪寧人都沒來得及挨著，就被打得一通起來。

孟氏素知薑雪寧頑劣不馴，可也沒料著不但敢反抗還敢手，險些氣得暈過去，叱罵起來“反了，反了！可真是要反了天了！”

遊廊上這靜著實不小。

薑伯遊從衙門回來，才引著謝危要去自己書房，走過來瞧見薑雪寧抄著棒敲打仆婦一臉戾氣的模樣，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喝了一聲“這都是在乾什麼？！還不快給我放下！”

“”地一聲，薑雪寧聽見聲音後，又一木打在左邊那婆子的背上，疼得對方趴到了地上，回頭看了一眼，才把子扔到地上，拍了拍手。

孟氏氣得打，指著道“老爺，你看看，如今這無法無天模樣，眼看著是管不了了！”

薑伯遊心裡嘆氣，隻問“怎麼回事？”

薑雪寧立在原地，邊噙著一冷笑，並不回話。

謝危立在薑伯遊邊，也停下腳步。

因是直接從閣出來，他裡頭穿的是一件玄黑的領深，層疊地覆到脖頸下方，出突起的結。外麵袍褪了，倒是見地沒有穿尋常的道袍，而是換上深藍繡銀雲雷紋的鶴氅披上。

如山巔一柄劍，眸似崖底兩捧雪。

比起往日那世高人一般的道袍，今日雖也清風明月似的超塵，可又多了幾分千仞高的凜冽貴氣。

薑府裡的況與薑雪寧素日的作風，他看似局外人，實則知之甚詳。目落在薑雪寧上，又往孟氏、薑雪蕙與地上那木上晃了一圈，畔一抹笑便稍稍淺了些。

孟氏道“總出去胡鬧瞎混，妾有心管教於，可猖狂慣了，半點不服不說還要抄起棒打罵下人！長此以往，我薑氏的門風還不敗個乾凈！”

薑伯遊著實有些煩。

誰也不願外人瞧見自己家中不好的事，偏生眼下就有外客，掃一眼便知關鍵在薑雪寧上，便道“這些日京城裡風言風語的確傳得到都是，寧丫頭，你母親的話雖杞人憂天了些，可也是有些道理的。也將雙十之齡預備著談婚論嫁，便是為著自己好，也該收斂些了。今日先不追究，你們各自先回去吧。”

薑伯遊這話看似說了薑雪寧，可實在有點重重拿起輕輕放下的意思，孟氏原就滿腹怨氣，此刻難免失了分寸，表出幾分不滿“可是老爺，若非敗壞家門名聲，拖累蕙姐兒，今日蕙姐兒又怎會遭人恥笑，隻落著個側妃之位？！”

薑伯遊瞬間變了臉。

薑雪蕙也意識到孟氏這話在此刻說來十分不妥，一拉孟氏的袖便想要先勸一道離開。

可沒料想，先前在旁邊立著半天沒說話的謝危，突地笑了一聲。

他本謫仙麵容，笑起來煞是好看。

可溫溫然嗓音出口，無端讓人生出幾分不安，竟向著孟氏道“臨淄王殿下的側妃之位，夫人尚嫌不足嗎？”

孟氏愣了一下。

這位謝師往日也曾見過，姿態溫文，有古聖人之風，說話也使人如沐春風。可此刻的話卻讓有莫名的悚然之。

一下竟不知如何作答。

謝危連旁邊薑伯遊都沒看一眼，反轉眸看向薑雪寧，看怔怔瞧見自己，好似沒想到他會說話，心底便忽然鋪開了一層鬱。

可他麵上仍月白風清疏淡一片，半點端倪不。

隻向一招手，道“寧二，過來。”

薑雪寧不明所以，但打從通州一事了結，與這位先生的關係也算和睦，以為對方有什麼事，便沒多想，朝他走了過去。

到他麵前，還矮大半個頭。

謝危手裡原就著方雪白的錦帕，打量一番眉頭便輕皺了一下，而後順手將錦帕遞給，卻是頭也不抬地續道“通州之事令也是不由己捲其中，夫人為此責怪一個陷危難險些沒了命的孩子，實在有些偏頗了。”

孟氏這才意識到話是對自己說的，而且是直言自己偏頗！

麵上頓時青一陣白一陣。

縱然謝危乃是帝師，是薑伯遊的忘年，此刻話中卻維護著薑雪寧，讓不由生出幾分不滿來。可對方份實在不俗，連薑伯遊平日都不敢開罪，頗為小心，便勉強自己笑了一笑，道“非是妾偏頗，我薑府宅中事不為人道，謝師實是有所不知。”

薑雪寧其實不很在意自己後發生的事，接了謝危那錦帕後，卻有些納悶。

是臉上沾了什麼東西？

拿起來往臉上了，可錦帕上乾乾凈凈，半點汙跡也無。

謝危垂下眼簾一看，平淡地提醒道“手。”

薑雪寧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兩手都是灰泥。

該是方纔抄起木打人時沾上的。

“哦”了一聲，道一聲“謝過先生”，便起手來。

謝危打量，竟沒從麵上看出明顯的喜怒，方纔扔下棒時那一閃而過的悲哀與譏誚，彷彿從沒存在過一般，連帶著後立著的人似乎也不是至親，心底於是想起，當日通州返京途中，坐在他馬車裡看完薑伯遊寫來的那封信時，似乎也是這般麻木神。

有時世間越是至親越是傷人。

這一刻他想出手去薑雪寧的腦袋，別傷心，可到底按捺住了，看把雪白的錦帕得一片臟汙了，便淡漠地笑了一笑，抬眸看向孟氏“貴府宅私，外人確是不知。薑側妃世舊事雖過去許久，又養在夫人膝下，報作嫡出，原也應該。總歸皇室未察。隻是若不知足，旁人翻查追究，蓋個欺君的帽子到底不好。寧二當學生雖然頑劣，可待先生也有孝心。小姑娘心躁，是難馴服些。謝某鬥膽，替求個，還請夫人寬厚相待。”

沒有半點鋒芒的聲音，落人耳中卻濺起一地驚雷！

孟氏心底大為震悚。

抬起頭來對上謝危，卻是一雙溫和深靜、笑如春山的眼。

坤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