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陸繹方才回來。
一進小院,他就楞住了,近旁亭中點著燈,人挨著人,只聽得中傳來“梅花、斧頭、銅錘……”
“大……”倚在亭外瞧熱鬧的岑福最先發覺陸繹,卻見大公子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忙把下面兩個字咽回去。
陸繹緩步行至亭旁,其余人等皆沉浸在推牌九中,就沒發現他。
他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今夏,角掛著笑意,手法嫻地翻牌面、砌牌,一副莊家架勢。今夏旁邊是淳于敏,手里嚴嚴實實遮著牌,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這倒他有些驚訝,不知今夏用了什麼法子竟會把也給拖下水。另外兩名姑娘,看著面生,穿著華麗,神態舉止略顯輕浮……
發完牌后,今夏也不看自己的牌,牌面朝下,僅用指腹在牌面上挲凹排布,便知曉自己手中是什麼牌。
“發了財,莫忘了欠我的銀兩。”有人在耳邊輕輕道,弄得耳朵直。
“……嗯?”
一轉頭正對上陸繹含笑的雙目。
其他人此時方才看見陸繹。其中淳于敏最是慌忙,做了錯事一般,連忙把牌往桌上一擱,輕聲喚道:“大哥哥,你回來了。”
憐憐和思思見狀,再看陸繹姿氣度,忙繞開桌子,向他施禮道:“奴家參見陸大人。”
“們是?”陸繹看著今夏。
“回稟大人,這兩位姐姐是胡總督派來服侍大人您的。”今夏盡心盡責地替他介紹道,“這位是憐憐姐姐,人如其名,我見猶憐;這位是思思姐姐,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
“……哦。”
岑福上前補充道:“胡總督還派人送了許多東西,大公子沒有發話,我等不敢擅,現下都擱在那邊……大公子,請借一步說話。”
待將陸繹引至稍遠,確定亭中人聽不見他們的對話,岑福才稟道:“阿銳方才說,讓大公子莫要胡宗憲的東西,說這是個圈套,有人要加害于您。我們想細問,他卻又不肯言語了,只怕要大公子您去了他才肯開口。”
陸繹沉片刻,才道:“我知曉了。眼下天晚了,你讓店家給這兩位姑娘另外開兩間上房,離我們這小院越遠越好,那些東西也都搬到們房中去。”
“卑職明白。”岑福本走,停住又道,“那個……袁姑娘、淳于姑娘和們推牌九事出有因,是為了……”
“我知曉。”他話未說完便被陸繹打斷,“你去吧。”
“您別怪們。”
岑福說完這句,才領命走了。
憐憐和見陸繹并未攆們走,反倒因為小院中房間不夠,而另開上房給們住,便順從地跟著岑福走了。
“天不早了,你也去歇著吧。”陸繹此時方才板下面孔,朝淳于敏淡淡道。
淳于敏忐忑不安地了今夏一眼,終是沒敢違背陸繹的意思,低垂著頭默默回房去了。
現下亭中獨獨剩下今夏和陸繹。一臉的坦地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他開口,便呵了呵氣去撓他。
“憐憐姐姐,思思姐姐,你得倒還親熱。”他抓了的手,不許鬧,沒好氣道。
今夏笑道:“兩位姐姐漂亮吧?你看著,是不是心里也的?人家還向我打聽你的喜好,對你可上心了。”
“你如何回答?”
“我說,我家陸大人于上并不十分要,只是對財看得比較重。”
“……我對財看得比較重?”陸繹挑眉。
今夏謹慎地挪開一步,提醒他道:“我沒說,在揚州你明知我付不起,還著我付船的租金,還有,不就要克扣我的俸銀。”
陸繹欺過來,輕道:“你這就賊喊抓賊。那夜在橋頭,是誰死乞白賴地非要朝我討二兩銀子,你不記得了?”
今夏回想了下,昂然道:“誰死乞白賴了,你們砸了我的攤子,我當時持理力爭,所以你才乖乖把銀子給我。”
“我那是嫌你吵嘮,想趕打發了你。”想起當時橋頭的形,陸繹也不笑了笑,手隨意取了塊牌九玩弄,接著問道,“你跟們耗了這大半日,套出些什麼了?”
六扇門的辦案手法他多也知曉一點,因三法司限制頗多,六扇門辦起案來也比錦衛和氣得多,能套出來的事兒絕對不會威恐嚇。像今夏方才那般與人套近乎推牌九,投其所好,讓對方放下戒心,想來應該套出了不事兒來。
“這事不急,稍候再說。”今夏想起阿銳,忙拉著他往阿銳房中去,口中嘀咕道,“這位爺今兒把鏡子給撞碎了,大一面鏡子,要是我娘在,非得把這敗家子的打折了。”
為了不引人注意,阿銳與岑壽住在同一間客房。
此時地上的鏡子碎渣岑壽已經都打掃干凈,眼下靠著椅子,一雙腳高翹在桌子上,合目瞇瞪著。聽見陸繹的敲門聲,他猛地驚醒,差點跌下來,連忙過來開門:“大公子。”
床上的阿銳倒是一直醒著,聽見陸繹來了,緩緩把頭轉過來,不待陸繹開口,便啞聲道:“讓其他人都出去!”
“蹬鼻子上臉啊你!”岑壽忿然。
陸繹淡淡吩咐道:“你們都出去吧。”
岑壽不敢違背他的意思,瞪了眼阿銳,轉出門去;今夏也退了出去,沒忘記替他們將門嚴嚴實實地關好。
聽見外間并無腳步聲徘徊,阿銳才緩緩道:
“他之所以沒有在揚州為難你,就是想放你到揚州來,讓你作胡宗憲的陪葬。”
他所說的“他”,自然是嚴世蕃,陸繹心知肚明。
“胡宗憲明明是嚴黨,他為何要他死?”
“胡宗憲是趙文華的人,他一直對趙文華非常厭惡。”
趙文華,字元質,號梅村,慈溪縣城驄馬橋南人,嘉靖八年進士,授刑部主事。初在國學時,嚴嵩為祭酒,他認嵩為義父,被委派為通政使。
陸繹不清楚嚴世蕃為何厭惡趙文華,也許是因為趙文華膽敢越過嚴嵩,私自送百花酒給圣上;也許是因為趙文華對嚴世蕃之母百般獻殷勤;也許就不需要任何原因,他就是對趙文華看不順眼。
“他為何認為我站到胡宗憲一邊?”陸繹問道。
“我不知道,不過他想給胡宗憲按的罪名是私通倭寇,你只要沾上這事,就死定了。”
陸繹面沉如水。
圣上看似一心修道,但當為君王者,自然是有忌諱的事,一則是邊將結朝臣,例如夏言,雖居首輔之位,說斬就斬了;還有一則便是勾結外敵,這也是不得的罪名,者滿門抄斬。
嚴世蕃這一手確實夠狠,一定有人在替他收集胡宗憲與倭寇往來的證據。陸繹深吸口氣,接著問道:“他邊,可有與胡宗憲十分悉親近之人?或是與倭寇悉?”
“確有一個人,但我也不知曉此人究竟是何份。”阿銳頓了頓,“在揚州時,此人混跡倭寇之中,會說東洋人,為我們所擒,可惜被他溜掉。倭寇剿滅后,我發覺此人出現在他的船上。”
“那人樣貌你可還記得?”
“若是見到應該能認出來。對了,袁姑娘也見過他,還審了他幾句。”
今夏正拖了剛回來的岑福到一旁算賬,推牌九的本錢是岑福的,說好了輸了算他的,贏了就對半分。
“你居然還贏了?”岑福把銅板一腦倒進錢袋里,除了本金,另外還賺了三個銅板。
將三枚銅板仔細地收到錢袋,今夏對自己的財運也很是滿意:“老天保佑,財運亨通。”
岑壽在旁嗤之以鼻:“三枚銅板?!我算是知曉什麼‘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今夏剛想回,就聽見陸繹開門出來,沉聲喚道:“今夏,到我房中來。”
“啊……哦……”
陸繹接著命道:“岑福,備筆墨紙硯,再讓楊岳煮點醒酒湯送來。”
“卑職明白。”
岑壽在旁忙直軀:“大公子,那我呢?”
陸繹看了他一眼:“你啊……沒你的事兒,睡覺去吧。”
岑壽頓時蔫下來,無趣地回房去。
“你和那兩個姑娘推牌九也就罷了,你是怎麼拖著淳于妹妹也和你們一塊兒?”陸繹進了房,了外袍,徑直拋給今夏。
“我問會不會推牌九,說在家時也常陪老太太消遣。”今夏被袍兜頭蓋住,扯下來不滿道:“大人,你能不能矜持點,別老在我面前裳?”
陸繹披上寬松的家常袍,舒展了下,下一刻,他臂將今夏攬懷中,頭往肩上一靠,溫熱氣息就在耳邊:“換衫也不矜持呀?要不,你也在我面前換一遭,那咱們倆就算扯平了。”
今夏臉一紅,推開他怒道:“想得!”
陸繹笑道:“好好好,這事以后再咱們細談,先說說你今晚從那兩位姑娘上套出什麼了?”
這事還需要細談!今夏覺得自己臉皮實在比不上他厚,面一肅,正道:“雖然沒有明說,不過們倆肯定是胡宗憲的人。們倆對胡家家宅的事知曉甚多,只可惜大多數都是人間爭風吃醋的事……哥哥,胡都督把自己人都送你這里來了,對你可謂是一片深厚意呀。”眼看陸繹的神。
陸繹神波瀾不驚,道:“接著往下說。”
“家宅中能養這麼多人,再加上們日常的穿戴,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了。胡總督不會是什麼兩袖清風的人,干凈不了。對了,你爹惦記的徐渭徐文長,我也問了兩句,他可真是胡宗憲眼前的紅人呀,連那些人都羨慕他在胡宗憲心目中的地位。”
“怎麼說?”陸繹倒了杯茶,推給。
今夏笑道:“這其中還有個故事呢,說是有一日胡宗憲召集了手下將領在議事廳討論軍務,旁人絕不能。誰想這位徐文長連門都不敲就闖進去了,滴溜溜轉悠了一圈,什麼都沒說又走了。這若是換做旁人,早就拖出去打個半死,胡宗憲居然沒和他計較,就不提這事兒。們這些人那又羨慕又妒恨,后來有一位最得寵的也想去試試,結果被侍衛擋在院門口,連院子都進不去。”
陸繹不以為然:“不過是拉攏人心的手段罷了,不足為奇。”
今夏聳聳肩:“至于外頭的事,徐海、汪直什麼的,們都不甚清楚。不過有件事我覺得算一條線索——們提到去年中秋佳節,胡宗憲的心非常好,家宴之時還曾向們提過年底帶們去普陀山朝拜。”
“去年中秋?”陸繹回想片刻,“汪直是去年九月被抓。”
“這些年因為鬧倭寇,普陀山又是海島,幾乎沒人敢冒險前去上香朝拜。他既然說了這話,而且還是在年底,至說明那時他對平定倭寇甚有把握。”今夏詫異道,“為何汪直還未被抓,他就有這麼大的把握?”
說到此,正好岑福叩門進來,托盤中放著筆墨紙硯。
“此事稍候再說……”陸繹起,將紙鋪好,問今夏道,“你既然了六扇門,楊捕頭就應該教過你識別人面,畫出草圖吧?”
“自然教過。”今夏頓了頓,又道,“只不過……我心里記得清楚,只是畫的不太好,平日里畫得也。”
“不要,能畫出來就行。阿銳說你們曾經一塊兒抓過一個會說東洋人的漢人,只是又被他溜了。你可還記得那人的相貌?”
今夏一怔,皺眉想了想:“時日隔得有點久,我擔心記得不甚清楚。”
“不要,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再下筆。”
陸繹示意岑福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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