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酒過三巡, 疏離散了不, 雖然仍舊沒有親熱起來,卻已經能夠把酒相談。
紀綱摘了脖頸間的風領, 嘬了口酒。左千秋見他出的脖頸上也是燒痕, 不問道:“當年邊沙騎兵侵端州, 你……你怎會變這個模樣。”
紀綱轉著酒杯,笑一聲:“沈衛退得快, 端州連一日也沒抵住。邊沙騎兵的馬太快, 我腳已經不如從前,哪跑得掉?當時已經存了死志。”
他說到此, 想起了花娉婷, 不間哽咽, 別過頭了把臉,沒再繼續。
左千秋一杯飲盡,說:“沈衛,該殺!”
“該殺的不僅僅是沈衛。”紀綱幽怨地說, “中博兵敗那般蹊蹺, 都推在沈衛一個人頭上, 是算定他活不了了。”
左千秋說:“你久離闃都,怎麼這般確定沈衛是個替死鬼?”
“五年前川兒都,在詔獄之中教人暗算。”紀綱說,“當時沈衛已經死了,卻還有人想要斬草除,為什麼, 不正是為了滅口。”
左千秋悶聲喝酒,片刻后說:“如今人都死了,再想要徹查中博兵敗一案,只怕不容易。你徒弟,想為沈衛報仇嗎?”
紀綱酒已上頭,他這五年戒酒戒得徹底,今夜算是為了左千秋破了戒。這會兒扶著桌沿,冷笑道:“報仇,川兒為何要為沈衛報仇?左千秋,你怎麼也與他們一樣迂腐!天下姓沈的都有罪不?川兒長大了,他明白事理,也辨得清黑白。他跟沈衛,不過是湊巧了生父子,除了那,再無半點關系。你們著他干什麼,沈衛已經死了啊!所謂的中博仇,此刻不該找邊沙騎兵報嗎!”
紀綱陡然砸碎了杯盞,口起伏。
“徹查中博兵敗一案,不是為了誰,而是要弄清楚,他到底為何要這樣的罪!你也做將領,你想不到嗎?五年前有人能讓中博兵敗,五年后對方也能讓其他地方兵敗。當時邊沙騎兵追得那樣,沒有應,沒有地圖,他們能做到嗎?!”
左千秋嘆聲,說:“綱弟休怒,既明當年趕到中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隔斷中博通往丹城的要道,為的就是徹查邊沙十二部哪里來的消息。但當時形勢危急,你知道有多難,百種證據都指向沈衛,偏偏沈衛一把火燒了自己,就留了一個不得寵的庶子,這怎麼能讓人不生疑?”
紀綱沉默須臾,說:“你徒弟踹他的那一腳,險些要了他的命。”
左千秋再飲盡酒,說:“我不辯白,但你且聽我一句。綱弟,咱們各有見聞,各為所求。”
紀綱冷笑,說:“好嘛,一皮子就算過去了?”
左千秋話不多說,翻過空杯,沖門外喊道:“阿野!”
門當即打開,左千秋一手倒酒,一手擲杯,說:“向你師叔與師弟賠個罪。”
紀綱筷子一橫,把酒杯顛在尖梢,說:“當時是我們技不如人,川兒,這杯酒你來敬吧!”
話音一落,只見那酒杯凌空轉向沈澤川。蕭馳野當空一攔,說:“蘭舟,這就不要與師兄爭了吧?”
沈澤川抬腳點歪蕭馳野的手臂,那酒杯一晃,就落了下來。他說:“師命難違,師兄,讓我一讓。”
兩人手掌相錯,蕭馳野反手推回沈澤川的手臂,那酒杯將要跌在地上,沈澤川腳一抬,又把它帶了起來。
兩個人過招間似有風聲,那酒杯起起落落,竟然滴酒未濺。
紀綱筷子沒松,吃了幾口涼菜,說:“這法不是紀家傳的。”
左千秋看著兩人,說:“那是蕭家的功夫,猶如猛禽攥,被拿住了,就難掙。蘭舟,專攻他下盤,讓他了方寸。”
沈澤川頓時撤手,稍退一步,猛然出。蕭馳野避閃些許,想對沈澤川說什麼,但當著師父們的面,到底沒說出來。他格擋時握住了沈澤川的腳踝,借著的遮擋,沿著那小曲線了一把,把沈澤川輕輕帶向自己。
“太狠了,”蕭馳野面上沉著,“踹得我毫無招架之力。”
沈澤川被他得形不穩,還要出手接酒杯。蕭馳野也不急,待他接住了酒杯,驟然出拳,直打向沈澤川的面門。
“紀家拳!”紀綱頓筷,忍了片刻,還是說,“……不怪川兒夸他。”
這太適合了,這一拳打得紀綱都挑不出錯。
沈澤川一手抄著酒杯,不能接,便陡然后仰。那拳風掃過鬢邊,他還沒有起,蕭馳野邁步迫近,打出去的拳順勢下放,在沈澤川的領口里一點,掐出朵剛才被沈澤川咬過的殘梅。
“中招了。”蕭馳野眼里出使壞的意思,把這半朵梅花送進口中。沈澤川要起,他便擋,抬頭快聲說:“酒撒了!”
沈澤川一愣,仰頭一看——蕭馳野一把扣住他的手,拇指沿著他的腕向上推,借著他的手,把酒一口干了。
“多謝師弟賞酒,”蕭馳野立刻后退,正人君子般地說,“喝起來口齒生香。”
沈澤川手腕側還有被他挲過的燙意,起揮袖,拜了一拜,把酒杯放回了桌上。
紀綱不知他們之間的波濤暗涌,見狀,說:“雜糅百家難在貫通,你教得好。”
左千秋說:“他還差得遠,蘭舟專攻紀家心法,定力才是真了得。”
他倆人重新倒了酒,蕭馳野與沈澤川便又退了出去。
門一合,蕭馳野便拉住了沈澤川,說:“這酒今晚喝不完,外邊冷,我們屋里坐。”
穿廊往北是姚家原先的書房,為了保持屋干燥,書不壞,下邊通了地龍。現在書還沒撤完,四層全敞小書格上擱的都是古玩字畫。
蕭馳野了氅,坐書桌邊架著翻書看,說:“這院子最初是姚家老太爺蓋的,藏了不好東西。姚溫玉不玩兒,一直擱在這里,都沒過。”
沈澤川凈手,才了書架上的書。
姚家人書,姚家老太爺給它們分門別類,擺放整齊。只是過了這麼久了,書頁上還干干凈凈,想必是蕭馳野接手后人好生看顧,沒落半點灰。
兩個人各居一邊,誰也沒再開口。
沈澤川留心,看到了風志里有本鴻雁圖冊,他打開,果然看到了鴻雁山的地勢圖。
鴻雁山分東西兩脈,西山脈通落霞關,連接泉城,隔住了槐州,是從前大周的邊防線。后來蕭方旭擴增版圖,把邊防線一路推到了東山脈,拓出了離北大郡今日的形狀。
沈澤川往后翻,看見了東北糧馬道的詳述。
闃都調遣天下糧倉,軍糧多從厥西琴州調,往北、東兩大地域傳送通不了水路,就只能開鑿專門的糧馬道。啟東要復雜些,離北的東北糧馬道就非常清晰。糧食由琴州運輸到關宜港,再由關宜港到闃都,闃都運到泉城,泉城便能驅馬走東北糧馬道,直線到達離北大郡。
東北糧馬道是離北重要的輜重運輸道,由離北鐵騎層層把守,就是皇帝本人去了,沒有蕭既明的通行兵符也過不了。一直以來不論邊線打得多狠,東北糧馬道的防都固若金湯,從來沒有讓邊沙騎兵靠近過。
實際上五年前中博兵敗,蕭既明能那麼迅速地調兵南下,就是因為東北糧馬道正好橫在茨州西北方,給了他能夠馬上出兵的底氣。
“東北糧馬道,”蕭馳野不知何時靠了過來,他順著沈澤川的手掃了幾眼,說,“你對行兵打仗也有興趣?”
“沒有。”沈澤川不假思索地說道。
“無妨,二公子教你。”蕭馳野握住他的手腕,帶著他的手指到最東邊的茶石河,“這里你認得吧,中博的茶石河是大周居中的最東防線,越過去就是邊沙大漠。說起來也有點意思,一直以來,邊沙只敢打邊郡。”
沈澤川隨著手指看向天妃闕東南下角,那里是挨著大漠,如同大周唯一豁口的邊郡。
“因為邊郡太巧了,它往上的地方有天妃闕阻攔,往下的地方有鎖天關橫擋,唯獨邊郡這一塊,是大周東南方無法借助地勢設防的要害。”蕭馳野湊近些,專注在圖上,“陸家就守在這里,陸廣白的稱號你知道嗎?他之所以‘烽火吹沙’,就是因為陸家守的是萬里黃沙烽火臺。邊沙騎兵詐,喜歡夜襲,每一次鋒,陸廣白都要點燃烽火。邊郡守備軍是大周最好的夜擊步兵,他們擅長設伏。”
蕭馳野說到這里有些高興,他索握住了沈澤川的手指,點了點邊郡。
“天下四將里,師父是最擅于防守的將軍,那是因為天妃闕地勢所需,不需要強襲出兵。不要看邊郡不起眼,其實最會打消耗戰的就是陸廣白,這一點就是大哥和戚大帥也沒有他厲害。”
“邊郡沒有騎兵。”沈澤川稍微側頭,看他一眼。
蕭馳野笑了,他這時候似乎格外放松,說:“陸廣白不需要,他的兵是所有騎兵的克星。陸家世世代代都守在黃沙里,氣候不好,荒地本墾不出田,是真的窮,所以養不起馬。但是沒有馬,仗照樣要打,陸家就這樣索出了專門抵抗騎兵的陣法。”
“你說有點意思,”沈澤川看回圖,“是指五年前邊沙騎兵一改往常,猛攻茶石河防線很不尋常?”
“沒錯。”蕭馳野思索時習慣地要轉扳指,但他此刻握著沈澤川,于是像是沒意識般地了,“你要先知道一件事,邊沙十二部是統一稱號,他們在大漠,一開始不止有十二部。離北互市上通的回部,是被邊沙其他部族驅除出水草之地的小部,投靠大周存活。總之現在的邊沙十二部也分強弱,他們始終沒有特定的大君,所以一直跟我們談不攏,只能打。其實每次打一場,對于邊沙而言才是重創。他們北邊是最強的悍蛇部,專門對付離北鐵騎,南邊是最快的勾馬部,專門對付邊郡守備軍,這都是在長期對抗中形的固定格局——可是五年前,悍蛇部與勾馬部都朝中部集合,連句招呼也沒打,直接痛擊了茶石河防線。”
蕭馳野頓了頓。
“這種況只有一種可能。”
“他們有竹,”沈澤川說,“確信中博攔不住,離北和邊郡也救不及。”
“所以有了沈衛通敵的傳聞,”蕭馳野說,“長驅直是件很冒險的事,他們想要在陌生的環境里以戰養戰并不容易。他們已經習慣馳騁在沙漠,巷戰對于他們而言就像是束著手腳打架,并且越靠近闃都,他們的行軍意圖就越明顯。”
“攻破闃都并不是好選擇,闃都是大周的中心,他們在這里待久了,就會落離北鐵騎、啟東五郡守備軍還有八大營的三重包圍。”沈澤川垂眸,“我一直不認為邊沙騎兵要打這里。”
“你太聰明了。”蕭馳野夸獎著,把沈澤川的手指過全圖,點在最西方的厥西,“我認為他們想到這里去。厥西臨海,有兩大港口,還有三大糧食儲備州。離北、闃都、啟東三方軍糧全部從這里出,只要進了厥西的范圍,他們甚至不必攻下城鎮,就已經掐住了三方的咽。”
“如果沒有應,這就是異想天開。”沈澤川沉著說道。
“中博與厥西是一條東西直線,越過中博就是最短的路。沈衛為他們打開了門,給了他們繼續深的勇氣和糧食。如果沒有東北糧馬道,大哥起碼還要再晚七天才能出兵。七天,八大營如果沒守住,邊沙騎兵就該到關宜港了。”蕭馳野說,“這才是離北憤怒的原因之一,鐵蹄之下不容茍且。我們可以原諒沈衛兵敗,但絕對不會原諒沈衛捅的這一刀。”
沈澤川忽然轉頭,與蕭馳野近在咫尺地對視。
“怎麼了?”蕭馳野沒打算松開他。
“沈衛通敵,”沈澤川流出古怪的笑容,“沈衛通敵……邊沙十二部要打厥西,沈衛哪來的厥西軍事地圖?”
“兵部有。”蕭馳野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重金賄賂就能買到。”
“既然如此,”沈澤川說,“除了沈衛,別人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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